时近午时,日头悬在头顶,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景祐恭敬从皇帝手中接过长弓,搭箭上弦,箭矢若流星直奔靶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不像是手臂受伤的样子。祁谨有些失望,但他不死心,正准备再试探一下他弟弟的时候,他弟弟自己开了口。
“皇兄既然想看,臣弟自然不能扫兴。”祁谌说着示意景祐将弓递给他,倒是还记得向着一旁已经瞪起眼睛的濯清涟安抚地笑笑,“宋姑娘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皇兄说得对,只要拉得开弓,便射得出箭。只不过臣弟这箭,怕是要让皇兄笑话了。”
他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两只手都抖得厉害,本就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然即便如此,射出的箭却连靶都没有碰到。他自嘲地笑笑,甩了甩手腕:“真是越发不争气了。”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射箭好或不好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祁谨想看的只是他手臂有没有受伤。所幸在来之前他已命景祐帮自己将伤口的纱布多包了几层,即便崩裂也不至于立刻渗出血迹。但现在,他必须要走了。
一连串的咳嗽从胸腔溢出,祁谌俯着身咳得撕心裂肺,咳了半晌才好不容易有所缓和。他抬起头来时,眼眶都泛了微微的红,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看着祁谨,嗓音沙哑:“皇兄,臣弟有些累了,可否……”
“回去吧回去吧,好好歇着。”祁谨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挥着手将他们三个撵了回去。祁谌那样子倒真看得他有些于心不忍,不禁再一次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错了。
……
从宫里出来,一路上濯清涟都绷着个脸不说话,回了王府连招呼都没打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祁谌景祐两脸懵,思量了片刻,还是先回去包扎伤口了。
而祁谌再一次见到她,已是当日夜里。天上稀疏挂着几颗星,弯月慢悠悠爬上树梢,偶有几声微弱的虫鸣。虫鸣中突然“嘭”的一声,他的房门被推开,露出门外宋九歌的脸。
祁谌手中的笔被吓得掉在桌上,愣愣地看着她:“宋姑娘……”
濯清涟黑着一张脸将手中托盘重重搁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声音冷冰冰:“来给你送夜宵。”
祁谌垂眸看向那黑漆漆的一碗药汤,有些哭笑不得。尽管已猜出她是来兴师问罪,但还是摆出了一脸疑惑,很无辜地问她:“今日的药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我说了,这是夜宵。”她搬了椅子来坐在对面,右手撑着脸颊,隔着书案看着他。
祁谌有些无奈,药汤苦涩的味道钻进鼻间,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目光从药汤移到她脸上再回到药汤,明白了若他不喝,她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左右逃不过,他只得认命地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濯清涟探头看了看,指尖点着桌面:“喝干净。”祁谌本欲放下的手重新抬高,脖子一仰,一滴都没有浪费。
蹙着眉叹了一声“好苦”,他的手习惯性地伸出去却顿在了半空。濯清涟嘴角挑起一点笑来:“抱歉,没有点心,也没有蜜饯。苦么?受着吧。”
祁谌讪讪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咳了两声,明知故问:“本王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宋姑娘?”
“没有。”濯清涟放下右手,拿过他的茶盏随意转了转,“王爷好得很,我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比王爷更爱惜身子的人。”
看着被她握在手里的茶盏,他放弃了想用茶水冲冲口中苦味的想法,又咳了两声:“白日里实是迫不得已,宋姑娘莫见怪。你也知道皇兄对本王一直心存芥蒂,本王实在……”话未说完,已然又咳了起来。
“我没有怪你。”濯清涟在他的咳声中开口,声音仍旧是冷冷的,看着他咳得越发厉害,她补了一句,“收收吧,这招对我没用。”
祁谌垂下眼睫,挡住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缓了一阵才又抬头,颇为诚恳地问她:“那本王要如何做,才能让宋姑娘消气呢?”
濯清涟重新撑起脸颊看他,直直盯着那一双眼,恨不能直从眼睛盯到他心里。半晌方开口,问的却是一句:“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祁谌微怔,面上闪过些不自然,像是不愿想起那段记忆,他的神色都有些黯淡:“坠马。”
“怎么坠的?”
“马受了惊。”
眼见得他不愿多说,濯清涟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起身拿过白瓷茶壶倒了一盏茶送到他面前,临走前还不忘瞪他一眼:“真是难伺候又不省心。”
从祁谌房中出来,濯清涟望着天上那弯月发了会儿呆。有凉风从身后吹来,带着些暗暗的幽香。那不知是什么花的味道,已是深秋竟还未凋谢,就像是要在生命的最后全力散尽这一生的香气。
她如何不知祁谌的腿乃是因坠马而伤,这些年关于他的传言到处都是,只要提一句“宁王”,自有好事之人会从头到尾给你讲得清清楚楚。说他六岁入商国为质,九岁丧母,自此之后身心都受了极大的打击,病病殃殃还不思进取。彻底成为了一个不求上进的王爷,什么不入流他便去研究什么。商都中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舍秦楼楚馆到处都能寻到他的身影,这一不入流就不入流了七年。到十六岁时,商国那些权贵邀他打马球,结果马却惊了,带着他疯跑了几里地又拖行了半里地。他的双腿被马蹄踏过,断了筋骨,再没站起来。
据说他的腿其实是可以医好的,但因他在商国乃是个无权又无势的质子,根本没有多少人在意。等太宗皇帝听说了这件事时早已误了最佳的时机,筋骨已由着自己的脾气长了个乱七八糟。考虑到两国局势已日渐紧张,太宗干脆将他接了回来,封了宁王,给了廷尉之职。
过去这些事她也听过,但都如耳旁风,听过便忘了。可今日看着祁谨那样试探他,看着他即便吃力却还是咬着牙拉弓的样子,她突然就想知道这些,想知道更多。
她终于意识到,她已不止是希望他能帮自己。她也想帮他。
“小姐!”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清芷的声音,她抬头,看到那丫头气喘吁吁跑到近前,递给她一张纸条,“小姐,商姑娘传信。”
她将纸条展开,娟秀字迹闯入眼帘,只有短短一行:速来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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