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俭玄本要发火,可听到杜士仪后来的话,他那股突然窜上来的火没来由就无影无踪了,因闷声说道:“我确不是登封人氏,是从东都来的,不过暂时寄住县署。我家祖母让我去悬练峰卢浩然那儿求学,可这吟诗作赋的事情我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跟着你四乡乱晃,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听说那卢浩然对弟子严格得很,万一我呆不住被人赶回去,那不是丢了崔家的脸……”
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把心头最大的顾忌给说了,一时大为懊恼,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着了。杜十九,咱们后会有期!”
“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杜士仪不等其转身出门就霍然起身拦住了崔俭玄,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你要不提悬练峰那位卢公也就罢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寻到了一个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瞒你说,我也正好因人所荐,正踌躇要不要去悬练峰求见那位卢公。不过,求学自然是我之所愿,但一来我和舍妹相依为命,不想抛下她,二来,我这xing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当真?”崔俭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不由分说把自己按在了刚刚那坐席上,随即又来到角落的书箱旁,弯腰片刻便手掣一个竹筒走了过来递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迹宛然的卢兄浩然亲启,落款则是司马子微敬拜两行字,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上清派司马宗主的荐书?”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答复,崔俭玄的面sè不禁异常古怪,“还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说歹说替我求来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师的荐书。咱们这荐书一僧一道,一是禅门祖师,一是道门宗主,偏生咱们非僧非道,看来咱们是难兄难弟啊!”
说到这里,崔俭玄一时神采飞扬:“去,怎么不去?要真是我一个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县游玩一圈,然后再回东都,大不了到时候吃祖母和阿爷阿娘一顿家法,可既然有你这个伴,那咱们干脆明ri就一块去见识一下那位卢公隐逸高士的风采!要是不对脾胃,咱们就悄悄回来,那时候我在你这附近也造个草屋,咱们毗邻而居,岂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邻而居,岂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仪见崔俭玄就这么擅自做了决定,不禁为之气结。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负了司马承祯的荐信,他便点点头道:“也罢,那就明ri吧。我正好带着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说定了!”崔俭玄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角便开口说道,“明ri一早,我让人驾车来。对了,不论长安洛阳,满街贵女连幂离帷帽都不带,带着婢女四处跑马游玩,压根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么拘束。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胜地,正好趁机玩个够!”
一听这话,杜士仪就已经完全确定。这崔十一说什么和自己一块去悬练峰见卢鸿,其实骨子里就没抱希望,压根是打算去游山玩水的!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十章 招摇逢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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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漆桐木制成的宽敞车厢中,铺的是平滑如镜的皮制地席,与左右板壁连成一体的两张檀木食床上,摆着两套莹白如雪的白瓷茶具,远比杜士仪此前在嵩阳观中用过的jing致。因是夏ri,车厢左右前后的竹帘用的都是打磨jing细的玉竹,既透风又遮阳,不但沿路景致,连前头拉车的那头牛也能依稀看得到。前头挂着的小巧金铃铛随着行进而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在烈ri的照shè下,又给旅程增添了几分别样sè彩。
看看车厢中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还有外头车夫旁边那肤sè黝黑的背影,杜士仪又抬头望了一眼前头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崔俭玄,心里再一次觉得,他答应与其一块去拜会那位赫赫有名隐逸高士卢鸿,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把杜十三娘带出来散散心,是因为妹妹大老远带他来嵩山求医,继而又病了一场,如今他想补偿补偿,可却不想杜十三娘一定要把竹影也带上,而竹影又以带上男仆可以防万一,把田陌也一并拎了出来。至于崔俭玄就更不用说了,相比之前四乡八里转悠的时候也只带了两个从者,今ri不算车夫,那鞍前马后随侍的,整整有八个人!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登峻极峰,看过杜十三娘念想中的登封台,然后转青岗坪再到悬练峰,那条山路又能看风景,又方便快捷,用得着坐牛车从大道上走?这是去求学的,还是去炫富的?
“阿兄。”看到杜士仪又在叹气,杜十三娘忍不住面带惶惑地说道,“若是我今ri不跟着,阿兄也不至于非得这般招摇过市。”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回过神。杜十三娘说崔俭玄招摇,他打心眼里一万个赞成,但嘴上却笑道:“没事,这天越来越热了,你病刚好,跟着我累了那么多天,如今是该散散心,有十一兄的牛车,咱们也能省点力气。再说,到了悬练峰总还要走山路,养jing蓄锐不是坏事。”
“十三娘,你阿兄说得没错。你别看走山路仿佛近些,爬到一半你累得熬不住了,说不定得让你阿兄背你走,那时候可就狼狈了!”崔俭玄不知什么时候驾马行到了牛车左侧,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这牛车慢吞吞的,可好在稳当宽敞,给女子和病人用最适合不过。想来你也不放心你阿兄和我一块在毒ri头底下骑马,不是么?”
杜十三娘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的杜士仪,顿时咬了咬嘴唇不做声了。她本意就是想让杜士仪去卢鸿那儿求学,至于自己,无论继续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还是就此带着竹影回樊川,这都不要紧,只要兄长将来能有锦绣前程。
可崔俭玄这人实在是太随心所yu的xing子,她不跟着来,兴许兄长就被他三言两语挑唆,放弃了大好的求学机会!可她千防万防,还是没算到崔俭玄这般兴师动众,高调得仿佛不是去求学,而是去求亲似的。须知那些隐逸高士应该都是xing子高洁崇尚俭朴,这第一印象差了可怎么好?偏偏崔俭玄把话都说去了,样样都为了她兄妹二人着想,她总不能这时候说打道回府吧?
看到妹妹那眉头紧蹙一筹莫展的模样,杜士仪忍不住笑着伸出食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又轻轻揉了两下:“不要皱眉了,可别小小年纪就拧出一个川字来。尽管放轻松一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患得患失。此行悬练峰求见卢公,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听到那最后言简意赅的八个字,杜十三娘凝视着杜士仪好一会儿,只觉得兄长比从前看得开,一时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并轻轻点了点头。而在牛车旁边骑马而行的崔俭玄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挑了挑眉。
这个杜十九倒还真豁达……嗯,确实挺对他脾胃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车马方才停了下来。只见大路一侧是一条小径,内中但可见密林幽深,隐约还能听到山涧中溪水的流淌声。杜士仪扶了杜十三娘下车,又看了看那崎岖山路,不觉庆幸妹妹今ri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男装。至于自己会不会骑马,他坐上去方才发现,策马徐行问题竟是不大。
这一次,除却留了两人看守牛车之外,其余人便簇拥了换乘马匹的杜士仪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转道这条小径,前头是曾经来过卢氏草堂的一个崔氏家仆为向导。一路忽上忽下,但只见四处山石突兀,涧壑深邃,溪水潺潺,草丰林茂,时不时一个拐弯就可见面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四下里只闻鸟语花香虫鸣,间或传来风拂草木的沙沙声,本还不时说话的众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怪不得那位卢公不愿意出来做官!”崔俭玄突如其来的感慨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其人却还仿若未觉似的大声说道,“要是换了我在这等曲径通幽处结庐,我也肯定乐不思蜀!”
见崔俭玄东张西望,那张秀美如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很不相符的盘算表情,仿佛真打算考虑在这儿建造草屋的可能xing,杜士仪想都不想就径直泼了一盆凉水下去:“十一兄要真的有这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