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杜士仪眼看张兴抵挡住了送到面前的诱惑;心里仅存的唯一一点担心也为之烟消云散。他特意把张兴带到御苑来顶替打马球;并不是为了让其一鸣惊人就此出仕——没看崔俭玄就因为捣鼓了一个马球赛;都一直被人称作为马球参军;更何况崔俭玄好歹还是赵国公之子;正经的清河崔氏嫡脉;而张兴却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这今后为官;名声还要不要?所以;当李隆基在目送张兴下去后;又赞叹了他两句目光精到;他少不得谦逊连连。
由于这一场比赛实在是精彩纷呈;持续的时间又长;李隆基到底没有那么年轻了;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到后头去更衣。
而天子这一走;武惠妃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突然出口问道:“杜中书;先母和河中杨氏虽已经是远亲了;但还沾亲带故;听说你之前在成都时收录在门下学习琵琶的女弟子杨玉环;去岁因父丧赶回了蜀中;近些日子就要到洛阳了?”
李隆基这一走;武惠妃便立时单刀直入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登时心中一紧。他一直都知道;玉奴只是小丫头的昵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远不去想及她那杨玉环的本名。然而;玉奴已经料理完其父杨玄琰的婚事;不日就要到洛阳的消息;他确确实实不知道;此刻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异常复杂的心情。
当着武惠妃的面;他立刻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惠妃此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和杨公昔日在成都的时候有些故交;但此后联络就少了许多;而玉奴回乡奔丧之后;鲜有音信;若非惠妃提及;我都恐怕不知道她就要到洛阳了。”
想当初王守一就曾经盯上过玉奴;他还是借着让玉真公主将其收录门下;最终把那些觊觎的人挡在了门外。可眼下换成武惠妃;情形就更加棘手了;恐怕连玉真公主都未必能够挡住事到如今;他还不如装成师徒缘分渐渐淡薄来得消停
“哦?”武惠妃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了能够魅惑君王的妩媚笑容;“原来杜中书竟然不知道这个消息;那我可是提醒你了她既是你弟子;又是玉真长公主爱徒;来日等她除服;我可要请玉真长公主带她进宫给我瞧瞧。”
杜士仪已经迅速整理好了心情。事涉玉真公主;他自然没有贸然开口;而等到李隆基回还;武惠妃就仿佛没有提过刚刚那个话题似的;姿态优雅地上前相迎;待天子入座后;她便开口说道:“三郎;寿王如今已经不小了;虽则有饱学大儒为其讲课;然则他时常提到;对那些师长敬畏太甚;有时候太过战战兢兢。杜中书当年三头及第;文采风流;经史兼通;又曾经在昔日的丽正书院中编过书;何不请他常为清儿讲课?”
即便早就知道武惠妃宠冠后宫;无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实;可当着天子的面;下头还有众多皇子诸王;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出这种事;杜士仪仍然吃惊不小。他仔细留心着天子的表情;见李隆基不过微微一愣便沉思了起来;他登时更觉得此事棘手。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抬头看向了他。
“杜卿意下如何?”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七百零二章 废立须慎重
这种坑爹的事竟然要问我的意见?皇帝陛下;你平日的乾纲独断哪儿去了?
杜士仪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但越发意识到;传闻中李隆基独宠武惠妃十几年;甚至后宫那些新进而年轻貌美的妃妾都不能入法眼;恐怕是非但没有夸大;而且事实尤有过之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随即便长揖反问道:“陛下所问;是想让臣为寿王讲课;还是和其余诸位集贤殿学士一样;不止寿王;其余诸位皇子诸王亦是一并听讲?”
“只寿王一人听讲如何?诸王共同听讲又如何?”
杜士仪直起腰来;从容不迫地答道:“臣闻听诸皇子师长皆有定例;并非专师讲授;为的就是禁绝有人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皇子灌输种种私念。所以;倘若以臣为寿王一人之师长;臣即便此刻不会这么想;却不能担保今后不会对寿王灌输臣的一些私货。要知道;臣这些年所行的奇思妙想不少;可离经叛道的想法也不少;到时候若是教坏了皇子;臣岂非对不起陛下厚爱?而倘若不是为一人;而是为诸王讲课;臣少不得约束自己;不要把某些不该讲的东西拿出来。”
李隆基被杜士仪这直截了当的回答说得为之一怔;紧跟着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所谓离经叛道的想法;杜卿也说来给朕听听?”
“臣幼年曾经在家中所藏古卷中;找到一卷汉时所绘的世界地图。因见中原以外;隔着重洋大洲;尚有其他更多的国土;因此一直都深为向往。奈何后来家中大火;这卷地图给烧毁了;臣却难以压抑对那些异邦的好奇;向各方商人高价买来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地图;而拙荆出身富商大贾;也襄助不小。就在数月之前;臣还资助了校书郎任满的王昌龄;以及其友高适;请他们远去西域;远探大食国之事。”
杜士仪毫无滞涩地胡诌;看到御座上的当今天子不以为忤;反而没有打断;继续听着自己说;他自然就继续信口开河道:“所以;臣到江南时;曾经到东海之滨远眺;有心想象大海的彼方还有些什么地方。一次;臣突然见远处大船航来;并非如平地见人一般;由小而大;而是先见桅杆;再见船帆;最后船身方才如同浮出水面似的进入视野;这时候;臣禁不住会想;古人云天圆地方;那船行为何不是先小再大;而是如此出现?会不会这世界本是圆的?”
把这么一个近代科学中最常见的现象拿出来;他紧跟着又如同十万个为什么似的抛出了一系列事实和现有道理不相符的论证;直到发现李隆基渐渐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而武惠妃则更是云里雾里;脸上虽然仍有因为他回绝而挥之不去的失望;但更多的茫然。眼见火候到了;他方才低声说道:“所以;臣这么多年只有陈季珍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因为臣的为什么实在是多了些;除却季珍那样的一张白纸;旁人是很难吃得消的。宇文大郎能撑到几时;也说不好。”
李隆基细细思量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话;越琢磨越是觉得三观尽毁;想想自己这些儿子中有的是不省心的;他最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一锤定音地说道:“好了好了;你的难处朕明白了你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本来就已经够忙了;倘若再多教授之责;未免担子太重。惠妃;十八郎也是朕喜爱的儿子;朕一定会挑最好的学士当他的师长。”
“那妾身就代十八郎谢过陛下了。”武惠妃乖巧地把爱称换成了正式的称呼;本以为李隆基会就此还宫;谁知道天子在站起身后;突然又开口说道;“朕打算去梨园看看乐工们所排的新舞;杜卿昔日精擅琵琶;音律亦是一绝;便随同朕一块去吧。”
“臣谨奉诏。”
李隆基竟然陡地起意带着杜士仪前去梨园;其他人行礼送了君臣二人离去之际;无不面面相觑。武惠妃今日目的没有达成;自是心头大不高兴;叫了李清和幼子陪伴后;就径直离去了。至于其他诸王则是笑呵呵地和姜度窦锷打着招呼;也有人好奇地围着今日大出风头的张兴问东问西。等到渐渐众人散去之际;头一次应付这许多金枝玉叶的张兴刚刚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告诉你家杜中书;有人瞧上了他那个女弟子;让他小心些。”
张兴从来没见过玉奴;只听人提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会儿大吃一惊的同时立刻扭过头朝来声之处望去;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一个人——那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大唐储君李鸿眼看着对方没事人似的与鄂王光王相携而去;他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