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三郎君”那老媪慌忙行礼不迭;随即就满脸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为家里人口渐多;所以这些当年没用得上的地方;渐渐也都整修了出来。不但如此;阿郎还命人买下了旁边的两处民宅;这样其他郎君也就不会住得太过逼仄。如今这里头住的是都是些年轻婢妾;故而有些言笑无忌;回头我一定禀告夫人;好好管束她们;免得发出这些嘈杂之音惊扰了三郎君。”
“年轻婢妾?”裴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说;“谁的婢妾?”
这个问题就让那老媪有些瞠目结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里正悄悄偷瞥的婢女们;见她们立时各自忙碌着去洒扫;她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三郎君;如今阿郎毕竟官居五品了;难免有些嬖宠;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夫人大度;再说不过只当养些玩意儿;还请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说比起这些;如今阿郎笃信禅佛;常常斋戒;连带夫人也越发信佛;养这些婢妾的花费小得很;远远比不上敬佛的开支。”
裴宁在外一晃已经八年有余;万万没想到年轻时刚正廉明的兄长;不但会渐渐如同别的权贵那样蓄养姬妾;而且还笃信佛门。他本能地想开口讥嘲;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老媪方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三郎君就是太刚强了;刚则易折……”
今次缘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员外郎;裴宁已经通过杜士仪派心腹随从不远千里送来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论;根源出自闻喜的裴氏有多个支脉;寿阳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来吴裴在这十年之中可谓崛起极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族兄裴璀为太子宾客;兄长裴宽官居御史中丞;而他这一回京;又为家族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可是;裴璀因为乃是张说至交;如今挂着个太子宾客品高而无实权的职衔;其实是已经靠边站了;裴耀卿因昔日乃是宇文融举荐而举步维艰;始终不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见;兄长裴宽也作为萧嵩拔擢的心腹而冲锋陷阵在前;他对此极其不以为然。
外头各州县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却因为党争而因人废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带着烦闷和郁结;裴宁竟是一个随从都没带;骑着马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转了老大一个圈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因为求学以及后来的外任;他对于如今的东都城已经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换门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铺;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至于当他一个大圈子逛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光鲜的门楼方才意识到;这是杜士仪的私宅。
可这种时候;杜士仪身为中书省中书舍人;恐怕还没回来。更不要说;中书舍人知制诰有时候还要承担夜晚的临时召见;杜士仪恐怕要和张九龄轮值禁中。
就在他犹豫是眼下先回去;还是暂且到门上碰碰运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到杜家门前停下时;车帘打起;从高高的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门的规矩;他正觉得奇怪;紧跟着就听到门前的对话声中传来了一个他颇有些熟悉的字眼。
“……师傅……改日……”
裴宁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上前;到那边厢正在与门上门丁说话的少女面前跳下马;却是径直问道:“可是杨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刚到洛阳;拜见过婶母和其他亲长;这才借着去见师尊玉真公主的名义出了家门。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该到这里来;可他终究忍不住。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兀的询问;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接触到那双带着森然冷意的眸子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是裴师伯吗?”
裴宁还是当初到成都;继而和杜士仪去雅州的一路上;见过玉奴好几次;此刻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师伯称呼;他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化开了一些;竟是露出一丝熟悉他的人若瞧见必然会骇然大惊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点了点头;这才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门丁问道:“君礼还没回来?”
此时此刻;闻听这番对谈大为凛然的另一个门丁一溜烟进去禀报了。所以;刚刚那面对玉奴询问有些不得要领的门丁还在犹疑之际;赤毕已经大步从门内出来。认出裴宁;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惊又喜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块来了;这么巧”
“赤叔;师傅呢?”玉奴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可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赤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二位联袂而来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这几天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多要晚归。这样;在外头说话不太方便;二位请进屋说话如何?”
玉奴本待答应;可咬了咬嘴唇后便又问道:“那师娘……还有我那小师弟呢?”
“因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怀六甲不日就要临盆;因此最后夫人便暂居云州了。如今虽说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为天气太冷;夫人和小娘子还没回来。不过;小郎君却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见一见?”
“要;当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门本就已经不妥;再去见师傅师娘钟爱的长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犹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说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君礼的儿子呢;杨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去看看吧。”
玉奴只有姊妹;没有嫡亲兄弟;因此从当初开始;她就一直盼望着师娘能够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此时此刻;裴宁的话让犹犹豫豫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使劲点了点头;等到随着赤毕进了门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后;心中却又不安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就始终有些发怵的冷面青年开口问道:“当初随你去雅州;见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不想阔别多年;杨长史却过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哀恸伤怀;君礼一直称赞你是音律上头的天才;将来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只觉得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一时讷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就当她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赤叔;真的是师伯和师姊;你没有骗我?”
“小郎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那当然;看我的吧”
随着外头的这个稚嫩声音;厚厚的门帘被一只小小的手揭起;紧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犹如当年玉奴一般小粉团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会在别人的直视下熠熠发光。他竭力用稳稳的步子来到裴宁跟前;像模像样地深深一揖道:“广元见过三师伯。”
尽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经有子女了;但裴宁见到杜广元时;仍是不免为之失神了片刻;随即才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
给裴宁行过礼后;杜广元才好奇地端详着裴宁下首的少女;继而竟是咧嘴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礼;而是快步冲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说道:“师姊;我听阿爷阿娘提过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