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郎;今日杜大帅举动无不出人意料;由此可见;他是缜密的人。郭家子弟闯了这样的大祸;只怕上上下下惶然难安;让出身郭氏的郭建去安抚弹压;总比你这种外人合适吧?就算郭建兼知行军司马;可那又不是因为他的功劳;只不过因为他姓郭。这次的事情办好了;他总难免要得罪郭家上上下下不少人;办不好;杜大帅难道还会用他?这个行军司马他能当多久;现在可说不好
王氏说到这里;面上便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闻听此言;姚峰顿时恍然大悟;一时赞叹道:“娘子真是好心计;我还一直想不明白杜大帅缘何如此;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你说得对;这时候就让那郭建去出风头;我岿然不动就是。
等到把丈夫安顿睡下了;王氏蹑手蹑脚出去分派家中事务;许久等到乳媪推门回来;她方才笑道:“今日这白娘子果真好慧眼;我照她所言在姚郎面前卖弄了一番;结果姚郎也觉得果是如此。啧啧;怪不得区区后起之秀;就想要在鄯州赤岭互市中占据一席之地;这白氏茶行真是连女子都了得”
“就算了得;可不是也还对娘子客客气气;希望到时候借助咱们的人脉在河陇铺开?”乳媪奉承了王氏一句;见其果是眉飞色舞;她便笑着说道;“我送了白娘子回那茶行;只见其恰在坊市占据了最好地段的三间铺子;听说这还只是开始;日后自会再继续铺开。结交了这等人;日后郎主有的是好处。”
尽管房子并未被毁弃;但这天晚上;张久并没有住在家里;而是和其他几个老卒一起;被杜士仪请进了鄯州都督府。对于这座昔日由郭知运修缮过好几次的都督府;他们作为亲卫;印象不可谓不深;可自从郭知运去世之后;他们便渐渐被边缘化;除了拜祭之外;一次都没有踏进过这里。如今置身于镇羌斋中;饶是几个老卒依旧能打能拼;可仍旧局促非常。
尤其是杜士仪吩咐他们坐下的时候;张久先是不安地屈膝正坐;可不过一会儿;他就感到坐如针毡;于脆站起身来:“杜大帅;从前郭大帅在的时候;我们只是随侍近卫;从不敢坐;杜大帅但有什么问题;我们站着回答就是了。”不但是他;其他几个人也都站了起身;面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惶恐之色。
见他们如此;杜士仪也不强求。他闲扯家常似的问了几人这些年的生活;得知靠着当年郭知运的赏赐;他们最初的日子都还殷实;而后就因为没有进项;不得不自谋出路。而最让他们气愤无奈的是;因为得罪了郭英又;他们的子侄无法进入军中;又因为家境每况愈下;已经成年的子侄甚至连娶媳妇都难能。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
“郭家那些行凶子弟;我自会按照律例加以严惩。鄯州能够如今日这般安定富足;是因为尔等这些老卒昔日抛头颅洒热血;若让你们晚年不得安;日后谁还会在战阵上拼命?尔等每人可出一名子侄;补入鄯州都督府府卫;其余人等;各按年限补入临洮军;至于你们自己;我会亲书以鄯州老卒匾额;书尔等勋级;供尔等悬挂门前;以为旌表”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七百四十八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朝廷旌表的对象;是义夫、节妇、孝子、贤人、隐逸以及累世同居;至于军人;则鲜少在旌表之列。哪怕这一家父子几代均战死于沙场;抚恤也往往少得可怜;更不要说以官方的名义加以旌表了。朝中武将还可能位列凌烟阁;享受配享君王的荣耀;可寻常武卒以及低级军官;即便征战了一辈子后能够活下来;也只能在晚年带着伤痛吹嘘旧日功绩;最后籍籍无名地老去。
因此;杜士仪体恤老卒的这一举动;尽管看似只是惠而不费的形式;却仍旧在鄯州上下引起了颇大的反响。尤其是杜士仪请张久带头;带着颜真卿和鲜于仲通造访当年老卒;以及历年战死者家属;看可有生活困难;可有子侄不能生计;可有房舍倾颓不能住人的情形;并造册记录所有老卒及死难者……如此一来;首当其冲受到震动的便是临洮军中的将士。兼知陇右节度的鄯州都督或鄯州刺史换了一任又一任;可即便出身军中如郭知运;哪有这般体恤老卒的?
一来二去;固然有人感恩戴德;却也有鄯州当地文士感到不忿;一通慷慨激昂的上书;言说军士守边乃是义务;老卒服役年久;乃是职责;官府不该兴师动众地安抚云云;结果便激来了杜士仪连发三道布告公文。既要回击文士;又要让寻常百姓能够看懂;杜士仪索性用了文言以及半文半白两种形式贴出了告示。其中寻常百姓也能耳熟能详的几句半文半白的话;自是深入人心。
“父死于沙场;子亡于王事;从军三十载;老而还乡之日遍体受创;伤痛入骨;如若此时官府不闻不问;邻舍不加敬礼;无从军之荣;而有从军之痛;长此以往;谁人再乐于奋勇争先;阵上搏命?”
既然对民间都如此进行宣传;在录事参军唐明亲自主审此次郭氏子弟擅闯民居;以火箭烧屋的案子时;尽管郭建正在大力整顿那些打着郭知运旗号胡作非为的郭氏子弟;可依旧有人辗转请托到了杜士仪面前;送上了重重的一份份厚礼;可他却连看都没看便吩咐回绝送了回去。紧跟着;鄯州都督府便传出来了杜士仪的一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要不是当初郭英又借着郭英杰战死的当口来了一招壮士断腕;而且当事人全都死了;他甚至都不会放过那个狠手辣的家伙;更何况如今这些手段和郭英又同样下三滥的郭氏不肖子弟?
军卒犯律;与民相同;原因很简单;大唐虽说渐渐从最初的府兵制变成如今的募兵制;但归根结底;大唐是没有军户这一说的;不像乐户官户这些与民户不相等同的户籍类别。故而;此次被羁押的郭氏子弟;本应由湟水县主理;可既然是直接犯在杜士仪这个鄯州都督手中;湟水令自然不会来争这么一桩案子的处置权。而杜士仪越过当初由门下录事转迁鄯州法曹参军的徐炳;直接点了当初任过左拾遗的录事参军唐明;徐炳也并无异议。
开堂这一日;审理的地方不是在鄯州都督府内;而是在湟水城中的大校场;百姓只要愿意全都可以旁听。当初杜士仪在万年尉任上也好;在成都令任上也罢;每每有大案子;往往都会容百姓旁听;可那会儿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限制人数;这一次就用不着了。他亲自画出了白线;然后把五百府卫全都调派了出去维持秩序;而扶老携幼的百姓虽觉得此举新鲜;但也不敢恣意;一个个都按照分派站在了白线之外;翘首听着唐明的审理。
和之前大比一样;上头唐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声音洪亮的传令官重复;以便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人犯陈词亦然。
唐明主审;杜士仪身为鄯州都督知陇右节度事;高坐一侧旁听;当其中一个那会儿叫嚣声最大的郭氏子弟;结结巴巴说点火只是闹着玩;他就只见主位上的唐明怒容满面;狠狠一记惊堂木拍了下去。
“信口开河”唐明被萧嵩不容;如今以录事参军权判都督府七曹;没想到这次应归法曹的这么一桩大案子;杜士仪竟然交给了自己;他在感激信赖的同时;从一开始便把案情始末;当事者和人犯的关联等等全都摸得清清楚楚。此刻怒喝一声的他见十几个郭家子弟仍然不死心;你一言我一语;一口咬定这只是玩笑;他登时沉着脸再次狠狠一拍惊堂木。
“我既不曾发问;尔等争先狡辩;是为公堂喧哗;来人;将咆哮最烈的这三人拖下去;笞刑二十;以示薄惩”
在牢里关了七八天;十几个郭家子弟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早就暗自叫苦连天了。更倒霉的是杜士仪把狱卒全都给换了一遍;所有饮食专人制作专人相送;一点消息都送不进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怎样。因此今日被提出来公审;哪怕见到这仿佛是万人空巷一般的情景;他们仍然不知不觉露出了平素不管不顾的一面。眼看七嘴八舌的辩解换来的竟是一顿板子;这些人方才慌了。
可他们今天全都带了刑具镣铐;充差役的又是杜士仪从府卫中挑选出来的健卒;一时哪里抗拒得了。三个声音最大最凶的家伙被拖出去;当众笞刑二十下去;虽还不至于哭爹喊娘;可重新带回来时那两股之间的斑斑血迹;那发白的脸色;仍然让其他人为之胆战心惊。平生第一次;他们感觉到;这鄯州不再是从前他们可以横行无忌的鄯州了。
“缘何一再到张久屋舍前闹事?”
“是……是他当初倚老卖老;得罪了郭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