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郎,真的不可挽回?”
“看样子是如此。李林甫做事,素来是没有把握不出手,他这次都出手了,而且还让张九龄和裴耀卿不得不赞同,那就几乎木已成舟了。张九龄什么都好,就是对于边臣的态度着实微妙,在他看来,武臣功劳归功劳,却不可待之太厚,如张守珪以擒得可突于之功,尚不得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祎身为宗室,却长年掌兵权,这就足够他心怀警惕了,故而支持李林甫也在情理之中。最要紧的是,谁让我在陇右清洗郭氏的名声太过出众了,让人期望我到朔方也如此来一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可见杜士仪并未露出颓唐之色,反而精神奕奕,她不禁放心了一些。可杜士仪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她愣住了。
“幼娘,朔方灵州不比陇右鄯州,那儿直面突厥,而且李祎去任,必然会有人心存敌意,你和孩子们就先在长安或是洛阳住一阵子吧,等我彻底安顿了再说。”
王容本待相争,可见杜士仪脸上赫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她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朔方之地我确实完全陌生,我和孩子们不拖你后腿。”
“你什么时候拖过我后腿?我只是怕你们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就后悔莫及了。唉,到底是漏算一招,还以为能在陇右长长久久,崔十一得知该气坏了。”
确切的消息只比固安公主的信使晚到三天,当鄯州文武得知天子召杜士仪回京述职,而后将改任朔方节度的消息时,登时一片哗然。尽管杜士仪对待某些人的手段,几乎可称得上冷酷无情,可提拔人才亦是不遗余力。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尽忠职守挡下了牛仙童的城门老卒廖登科,拔擢镇西军旅帅,纵使那是郭建的用人,可谁不知道背后必然有杜士仪的授意?而且这几年来陇右安定富庶,军民安居乐业,垦荒水利全都大有改善,这些都是实打实人人都能看见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是牛仙客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王忠嗣将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否则调了别人来,兴许又是天翻地覆的局面!
除却早有准备的王忠嗣,其他人都始料未及,因此杜士仪一面要和王忠嗣办交接,一面要派人联络牛仙客,一面还要应付匆匆赶来的各方人士。先赶到鄯州的自然是镇西军正将郭建,他本就遗憾河州刺史苗延嗣竟是在关键时刻没掉链子,以至于他不能撵走此人自己做主,如今杜士仪一调任,王忠嗣因此正位,他就更加恐慌了,不得不来讨一句准话。而紧跟而来的则是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姚峰,甚至于连洮州刺史兼莫门军使安思顺也到了。
一时陇右节度麾下最具影响力的大将齐集一堂。只在每年集议之际见过杜士仪的安思顺,此时此刻却在大堂上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行礼道:“杜大帅节度陇右虽不到三年,然则军令严明,政绩斐然,军民固然受益,我等亦然。如今大帅将临危受命节度朔方,我别的无可助益,唯有赶来为大帅送行一程!”
安思顺是多桀骜不驯的人,姚峰郭建全都深有体会,因而见他这番光景,两人无不感触。而姚峰自己因为杜士仪拿下罗群而一举正位刺史,终于跨出了那最难得的一步,他亦是对杜士仪感念得很,当即也行礼说道:“大帅于我亦有知遇之恩,举荐之德,大帅尽可放心,我镇守廓州,绝不放吐蕃一兵一马过境!”
安思顺姚峰如今都是刺史,王忠嗣当初还是自己的副将,如今却骤迁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郭建可谓是心中五味杂陈,苦味居首,此刻正想打起精神和前两位一样说两句话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说出了一句他始料不及的话。
“我从前对你等虽有举荐,但你们都是屡立战功之人,当得起要镇之任。河州苗使君应该近日便会回朝,升任左散骑常侍,故而我已经举荐安将军调任河州刺史,洮州刺史将由姚将军递补,而廓州刺史则由郭将军出任。我镇守陇右近三年,未曾有过纰漏,此事应有七八分准,你们都有个准备就是。”
河州乃是陇右除却鄯州之外最重要之地,由资历最老的安思顺出任也在情理之中,而姚峰郭建先后递补其余两州,其中意味自然很明显了。一是酬功酬劳,二则是免得朝中议论将专其兵。可即便如此,三人仍然皆大欢喜。尤其是郭建,即便要去接任的是姚峰呆过两年多的廓州刺史,他还是为之狂喜。
终于跨出去这一步了!
这三位即将独当一面的大将告辞离去之际,对于送他们出去的王忠嗣都多了几分礼敬——尽管王忠嗣还尚未节度陇右,可鄯州都督府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邻近各州都在管辖之内,看这情形,这位天子义儿异日节度陇右是很可能的。
而唯一留着的南霁云则是面色不太好看,他已经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了,镇守云州多年,任临洮军副将也已经一年,官场上的大门道,他隐隐约约也能看明白。他忍了又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
“大帅此次去朔方就任,可那儿都是信安王的旧部,勇将云集,自然难免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文官在这种军镇又说不上话,大帅就这么孤身就任,那也未免太艰难了!若是真的要稳定局势,大可在朔方就地简拔一个德高望重军功足够的,为何要大帅从陇右去朔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正明你终于也能看破此中玄机了。”
杜士仪顿时笑了,但却直呼南霁云表字,而非他的名字。果然,他立时看到南霁云激动的脸色稍稍平复了一些,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就吩咐南霁云随自己去鄯州都督府中的观星台同游,等到大半个时辰后,南霁云孤身出了鄯州都督府时,那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但心情却是无比激荡。
那些只知道在朝中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宰辅高官知道什么!他们看到边境的军民日子过得多艰难?知道每次打仗要死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因人废事?一任都不到四年就调走杜士仪,而且是去朔方那种直面突厥之地,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杜士仪就是再本事也比不上原本朔方的老将,这简直就是明摆着,让杜士仪去那种虎狼窝与众将博弈的!当初信安王李祎领军为副元帅征讨契丹的时候,他曾经领兵相从,尽管并未得到重用,可对于那位老将的用兵,他着实佩服敬重十分。
把战功赫赫的信安王李祎就这么打发到江南去,这就是所谓的宰相胸怀,帝王心术?
崔俭玄这个鄯城令不能擅自离开任所,但杜十三娘早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鄯州都督府连住了三天,和嫂子王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当安思顺姚峰郭建离开鄯州的时候,她也神色复杂地来到了镇羌斋向杜士仪告辞。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妹妹,见其眼睛里噙着眼泪却还竭力忍着,杜士仪长叹一声,伸手将其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尽管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一双无依无靠的兄妹了,尽管他们早已双双成家立业,尽管他们早已不用这样形式上的相互依偎来劝慰彼此,可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反手紧紧抱住了兄长,好一会儿才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十一郎这次就算再气恼再跳脚,一时半会也是帮不上你了。朔方艰险更胜陇右,你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没办法,那就辞官,咱们兄妹在樊川买上一座大宅,好好逍遥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