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小男孩,他看过太多了。
到处都是亡命之徒。
每次司机瞄向小男孩,小男孩都感觉得到。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份,或者说,技能。尽管司机戴着黑漆漆的太阳眼镜,尽管圆弧型的后照镜上,司机的脸看起来好小,他还是感觉得到司机的目光。过去这几个礼拜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搭这辆巴士了。他三次坐的位置都不一样,穿的衣服也不一样,可是他心里明白,迟早会有人找他问东问西。奇怪,今天不是要上学吗?一大早七点钟,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搭这种长途巴士?他本来以为,问东问西的人应该会是司机。
没想到,司机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男孩转头看着车窗外,肩膀往内缩。摆出这种姿势,别人就没办法找他说话了。他看着车窗上的倒影,从倒影中看着四周人的脸,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忽然想起那些巨大高耸的树,想起那些棕色的羽毛。羽毛尖端有一丝白雪。
口袋上隆起了一小块。那是刀子。
四十分钟后,巴士摇摇晃晃开到一座加油站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家附设小商店的加油站,坐落在一大片松树林和矮树丛间,很不显眼,沙土地面热气蒸腾。男孩一路挤过窄窄的走道,一到车门口就跳到最底下那层阶梯,不让司机有机会跟他说话,因为司机可能会告诉他:看到没有,这地方鸡不生蛋鸟不拉屎,停车场上只有一辆拖吊车,而且你才十三岁,又瘦又小,很容易就会被人当成十岁的小孩子,这里根本没有大人可以照顾你。接着,那孩子把背包背到肩上,这时巴士的柴油引擎一阵隆隆怒吼,冒出一股浓烟,然后车子猛然往前一窜,摇摇晃晃地往南开走了。
整座加油站空荡荡的,只有两台加油机,一条长板凳,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蓝衣服,衣服上有白白的痕迹。外面热得要命,老人根本懒得出来。他窝在店里,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朝小男孩点点头。店门口的屋檐下有一台冷饮贩卖机,看得出来是陈年老骨董了,因为上面的标价一个才五毛钱。男孩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五枚一毛钱的硬币,丢进贩卖机。过了一会儿,取物口掉出一个冰冰凉凉的玻璃瓶。一瓶葡萄汽水。他打开瓶盖,转身看着巴士刚刚开过来的方向,然后开始沿着那条蜿蜒漆黑的柏油路走过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序 曲(3)
一路上转了两次弯,走了三英里之后,公路已经到底了。柏油路到这里就没了,前面变成碎石子路面,而且变得很窄。路边那面指示牌还在,一点都没变,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一样,又破又旧,上面黏着几根翘起来的羽毛。那是油漆画的假羽毛。羽毛底下的木板上写着:鳄鱼河猛禽保育区。那几个字上方画了一个老鹰图案。那只老鹰展翅翱翔,翅膀上就是那几根翘起来的假羽毛。
小男孩把口香糖吐到手上,然后从指示牌前面走过去,随手黏到上面。
他花了整整两个钟头才找到那个鸟巢,在带刺的矮树丛里挣扎了两个钟头,汗流浃背,被蚊子咬得满身红肿,后来,他终于看到了那棵长叶松。那棵树长在河边的湿地上,树身直挺,高耸入云,顶端的树枝纠结缠绕。他绕着那棵树走了两圈,看不到地面上有羽毛。接着,他抬头看着树梢。阳光穿透了森林,头顶上的蓝天灿烂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睛。后来,他终于看到高高的树梢上有个小黑点。那就是鸟巢了。
他肩膀一缩,把背包抖下来,开始爬上那棵树。树皮摸起来很粗很扎手。他边爬边东张西望,寻找那只老鹰的踪迹。他心里很怕,小心翼翼。他在北卡罗来纳首府罗利市的博物馆里看过老鹰的标本。他始终忘不了它那种凶猛的模样。标本的眼珠子是玻璃做的,展开的双翼将近一百五十公分长,爪趾的长度和小男孩的中指差不多。它光是用嘴就可以扯掉一个成年人的耳朵。
其实,他只是想要一根羽毛。他最爱的是老鹰的尾羽,那么纯净,那么洁白。不过,要是找得到翅膀上那种棕色的巨大羽毛,他也就满足了。然而,到头来,他找得到的,说不定只是那种最小最软的腿部羽毛,或是翅膀下方体侧的软绒毛。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找得到,他就满足了。
只要是老鹰的羽毛,不管什么部位,都一样有神奇的魔力。
他爬得越高,树枝就弯得越厉害。风一吹,树枝随风摇晃,小男孩也跟着摇晃。有时候,强风一来,他会吓得心脏怦怦狂跳,整张脸贴到树皮上,拼死抓紧树枝,抓到手指都发白。松树是万树之王,高耸入云。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底下那条河几乎变成了一条细线。
后来,他终于快爬到树顶了。从这么近的距离看,鸟巢差不多就像餐桌那么宽,重量恐怕有两百磅。那座鸟巢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飘散着一股兔子残骸的腐臭味和屎尿味。小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迎向那股气味,感受那种力量。他一只脚踩在大树枝上,放开一只手。那根树枝显然因为长期风吹雨打,灰白斑驳,树皮都掉光了。他俯视着底下的松树林。松树林一望无际,一路绵延到远远的山岭。底下那条河蜿蜒缠绕,深暗的河水黑得像木炭,黑得发亮。他继续往上爬,爬到鸟巢上方,看到里头有两只浑身灰白斑驳的雏鹰。它们张大着嘴,仿佛在向他要东西吃。这时候,小男孩忽然听到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他鼓起勇气转头一看,忽然看到那只老鹰从天而降。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小男孩感觉眼前仿佛全是羽毛,感觉翅膀在他身上拍打。接着,他看到鹰爪抬起来了。
老鹰凄厉地叫了一声。
当鹰爪刺进皮肤的那一刹那,小男孩立刻松开手。他开始往下坠。老鹰也跟着他一起往下坠,因为,老鹰的爪子嵌在他的肉里,被他的衣服勾住了。那一刹那,他注意到老鹰黄色的眼珠子炯炯发亮。
三点四十七分,一辆巴士开过来了。它还是一样停到那座附设小商店的加油站前面,不过,这次是往北开,而且不是早上那一辆,司机也不是同一个人。车门哗啦一开,一群老先生老太太慢吞吞地走下车。那位司机瘦瘦的,西班牙裔,大概二十五岁,看起来一脸疲惫。那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从长板凳上站起来,一瘸一拐的爬上车门。但司机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男孩身上的衣服已经支离破碎,而男孩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沮丧。而且,小男孩把车票拿给他的时候,整只手都是红的。不过,就算他满手是血,司机想必也不会吭声,反正不关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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