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敬道:“殿下所言甚是。”
升平道:“后来,便只剩了孤和沅芷相依为命,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吃食。好在他们倒没有把……他们……端给孤吃。”说着微一摆手,身旁的侍女连忙扶起她喝水。
我好奇道:“臣女听闻,他们把殿下押上城楼,险些摔了下去。”
升平重新躺下:“是啊。只要皇兄攻城激烈些,他们便将我押上城楼,一个月总有好几次。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在帷幕之后渐渐低沉,却愈加清晰,“他们把孤和沅芷一同押上城楼,把沅芷绑起来,在脚下堆上柴草,浇了黑油。沅芷吓得大哭,孤想去救她,却被人拉扯住。好容易挣脱了,上前去想将沅芷从柱上解脱下来,一近前去,这半边脸和头发便烧焦了,手也烧坏了。”说着举起戴着白丝套的左手,细细打量起来,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他们又将我拉扯回去,我便在城头上,眼睁睁看着沅芷被烧成焦炭。”
她的口气越是平静,我的心就越痛。我强自忍耐,绿萼却惊呼一声捂住双眼,险些哭了出来,仿佛她就在城头亲眼目睹最亲近的人被烧死。升平接着道:“沅芷就是这样死的。皇兄的攻城大军就在城下仰头看着。孤多希望下面的人能射一支箭杀死沅芷,可是城太高,他们离得太远,箭射不上来,弹子也射不上来。沅芷死后,他们要将孤也架在柴草上烧死。孤趁他们分心,再次挣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周身骨骼寸断,便成了这副模样。”
听罢城头的惨状,我左胸隐痛,半晌说不出话。绿萼忙抚着我的背轻声道:“姑娘听过便罢,可别多想。”
升平道:“朱大人怎的不说话?”
我强忍泪意道:“殿下罹遭大难却安然回朝,必有后福。”
升平冷笑道:“是么?大人倒说说,孤有何后福?”
我一怔:“只要回了宫,两宫必定护佑殿下周全,保殿下一生无忧。”
升平道:“孤从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此事,孤告诉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陈词滥调的。”
我一惊,站起来躬身道:“臣女愚钝,请殿下明示。”
升平道:“孤回宫以后,曾听人说朱大人是最聪明得体的。孤本就要派人去永和宫请朱大人来,大人既来了,便劳大人一解孤心中的疑惑。”
我忙道:“臣女无能,恐——”
升平打断我:“孤想知道,孤的后福在哪里?母后与皇兄究竟会如何护佑孤的周全,保孤一生无忧?”
我的脑中如被火烧过的原野,只余一片惊恸和焦黑:“臣女不知。”
升平沉默片刻,道:“也罢,你不知道也是平常。是孤强人所难了。”
我不禁道:“太后是殿下的母亲,陛下是殿下的兄长,殿下若有疑惑,何不径去问两宫?”
升平道:“孤这副模样,不敢面圣。”她的语气虽平静,可话中的怨愤之意如惊蛰之日焦土下的萌动。我不敢再问。只听她又道:“朱大人想不想瞧瞧孤如今的样貌?”
我迟疑片刻,终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绿萼拉着我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我轻声道:“别怕,你在外面守着就是了。”但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她并没有退出去。
离纱幕越近,里面的情形也就瞧得越清楚。只见升平右手举起,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掀起最后一道纱幕,另一个宫女坐在榻边,从背后扶起升平长公主的身子。升平抚一抚右边的长发,慢慢转过面孔。只见她右脸完好,左脸却是一片异样的红肿,眼睑和鼻翼如瘫软的面片贴在脸上,左眼半睁半闭。没有春山眉,亦无含情目。左耳只剩了一点凸起,半边头发全无,形状如鬼如魅。
绿萼大叫一声,转身奔了出去。我低了头不忍再看第二眼。宫女放下纱幕,我抚胸向后退去,跌坐在椅上。升平重新躺下,淡淡道:“朱大人回去吧。若日后想到了答案,一定要来告诉孤。孤仰仗大人了。”
我只得依礼而退。绿萼在玉茗堂外等我,见我步履轻浮,忙扶住我。我和她相扶着走出漱玉斋,回头远望玉茗堂。三楼东侧的窗户半开着,我仿佛看到一张芙蓉秀脸隐在窗后,两道清澈的目光如宝剑一般单纯而锐利。无限美好的春光之中,亦有无限伤痛。我转过头来,不觉已满脸是泪。
恍恍惚惚地回到永和宫,刚一走入悠然殿,便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迎了上来:“姐姐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谢采薇。自从升平长公主远嫁,采薇便很少随母亲进宫,连我升为女校,她也只是匆匆交代苏燕燕送来贺礼。以后也只是每年新年出宫时,才能与她相聚一日半日。升平长公主回宫数日,她竟能来永和宫探望,实在大出意料外。然而不知怎的,我乍见她却并未觉得喜悦,总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
采薇道:“我有许久没见玉机姐姐了,姐姐见了我,倒不高兴?”
我收敛神思,笑着拉起她的手道:“妹妹大驾光临,正求之不得。”
采薇退后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笑道:“从前进宫,总是匆匆忙忙的,连姐姐荣升女校,我也不能亲自来贺,如今可好了,我又可以来看望姐姐了。我托苏姐姐送给姐姐的那只荷包,姐姐还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