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接着道:“我又去李湛之小解的茅厕站了一会儿,果然看不到院中情形。又命他们大声叫嚷,听得倒是清楚。但李湛之却说他从未听到过任何声响。我想,要么是他在说谎,要么便是那伙歹人手脚太快,父亲来不及叫嚷。我又查看了后院土墙下的足迹,一无所得。想来那时还是早晨,霜雪冻着,地还是硬的,留不下足印。于是又查看墙上的衰草,并没有折断的痕迹,土墙也没有崩缺。后院的门栓和锁都是旧物,没有破坏和更换过的痕迹。说明这伙歹人并不是越墙而入,也不是破门而入。我猜他们是假扮客商经由铺面从前门进来,趁父亲不备,掩住了父亲口鼻,父亲无法出声示警,只得丢下钱袋。二姐,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我颔首道:“甚好。”
朱云道:“这也解释了那李记铺子的掌柜为何逃得影儿都不见,定是心中有鬼。时间紧迫,我也无暇去寻他出来细问。于是揣了父亲的钱袋,赶往石屋。我赶到石屋的时候,门口只有一个人等我。说其他人已经顺着石屋前最新的车辙,追到芦花渡去了。我在石屋中细细查看了一番,里面干净得很,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父亲躺过的干草排得齐齐整整,火盆却不知被谁拿走了。石屋门口只有一道又长又清楚的车辙,这定是晌午留下的。”
“何以见得?”
朱云道:“早上土地都被冻硬了,只有晌午太阳高了,天气暖了,泥土才会松软,如此才能留下那么清楚的车辙印子。而父亲被发现的时候,正是晌午。可见他们将父亲扔下不久,我们就到了石屋。”说着一拍大腿道,“我真恨我自己,我若早到半刻,就能遇上了!”
我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道:“你若是赶了个正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说不定还要和他们追打。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若一时性起,伤了你可怎么好?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万不可有一点儿闪失,让母亲伤心。以后遇事也要多思多想,万不可冲动。子曰——”
朱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只听二姐的,不听子的。小弟都记下了,二姐放心。”
我在他手心轻拍一记,道:“甚好。”
朱云道:“我沿着那车辙赶到芦花渡,也只有一个人在等我。他说其他人都被他打发去上下游的渡头打探消息了。只留他在芦花渡细细询问停靠的船只,有没有谁看到从船上抬下一个人来,装进了马车运走的。此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许多从汴城水门出城的船只停靠过来,都说没见过。做买卖的早上驾船进城,傍晚才出城,而父亲被抬上车的时候,是晌午时分,再加上快过新年,水面上自然没什么船,实属常事。此时天已黑尽,派到别的渡头的人也都回来了,纷纷说没有问到。就在绝望之时,水面上冉冉一盏孤灯飘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我拿灯上前一照,原来是个沿街卖腊货的中年男人,身着灰布棉直裰,腰里挂着两串脏兮兮的腊肠和两只腊鸭,额角和颧骨还带着伤。他见我拿灯照他,顿时没好气起来,骂我晃了他的眼睛。照我平日的脾性,我定要把他按在地上捶两下才解气,但此时父亲的事情要紧,况我还有事要问他,故此忍着气听他骂了好一会儿。原来此人在城中逗留太久,出水门时已经迟了,被两个小兵为难,问他要没有卖出去的腊肠和腊鸭,他不给,那两个小兵便打了他两下。后来又抱怨他的婆娘,说早起绊了半日的嘴,才误了进城卖货的时辰。他进城本来就迟,还在渡头看到船上抬下一个死人,晦气得很,怪不得一天都没运气,货没卖完不说,还吃人一顿拳脚,回来还要被人晃眼睛。我一听,连忙将父亲钱袋中的一个十两的银锭子拿出来,让他说明抬死人之事。”
我听得入神,不觉微笑道:“你为他转运了。甚好。”
朱云道:“那人说,他快晌午才赶到芦花渡,刚刚驶离渡头,便见两艘竹篷小船迎面驶了过来,在渡头停下,抬下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塞进马车便走了。因他好奇多看了一眼,还被人扔了石头,险些砸中了脑袋,因此一天没好气。”
我问道:“那船从哪里来?什么模样?”
朱云道:“既然是迎面驶来,多半是从水门中出来。听那男子说,船是最常见的竹篷小舟,分别刷着‘丁子’二字与‘丁丑’二字。应是汴城船埠可随意租借的小船。”
我忍不住道:“这农人竟然认字。”
朱云微笑道:“当时我也是这样问的,他说‘丁’‘子’‘丑’三子简单,才能认得住。若换个‘戊戌’号开到他面前,还不要了他的命?”
我亦忍俊不禁:“贫嘴。”
朱云道:“可惜当时城门已关,我和众人只得寻个村店住下,又将钱袋中剩下的银子都分给了众人。好歹随我辛苦一场,也不能让他们吃亏。”
我合目赞许道:“甚好。”
朱云得意道:“今早我一进城来,便将船埠的老板从床上拖了起来,询问他昨日是谁租借了丁子号和丁丑号船。那人本来没好气,被我一顿打服帖了,才将账簿拿来我看。原来租借丁子号和丁丑号船的,是一个叫作张武的人。此人身材粗壮,一脸横肉,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我悚然一惊,蘧然睁目,左手一颤,茶盏一歪,茶水倾在桌上,沥沥滴在我的绣鞋上。“父亲在天有灵!果然是他!”
朱云惊诧道:“二姐认识此人?”
我又往他碟中放了一枚菊花糕:“你既查到此人,与我所思全然一般。甚好。云弟,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