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水道:“多谢娘娘关怀。家父一切都好,现已入政事堂,身边不过几个老家人服侍,倒也省事。”
我笑道:“那就好。还请老大人保重身体,方能忠君报国。”
“微臣代家父多谢娘娘关怀。”封若水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隔扇,在蝉翼剑与承影剑之间停留片刻,忽而眸光一动。蝉翼剑与承影剑都是邢茜仪的旧物,旧年高曜驾崩,封羽力主邢茜仪之子濮阳郡王高晔登基,因此得罪了高旸,不得已辞官回乡。封若水辞官时,还曾说出“志从其义”的话,想来心中一直为邢茜仪母子不平。
我看中的,正是她的不平。
封若水怔了片刻,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良久,她鼓足勇气道:“微臣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娘娘?”
我笑道:“你我故人,有话但说无妨。”
封若水笑道:“多谢娘娘。”说着望一望我身后的绿萼,绿萼当即率众人退下。封若水这才道,“请问姐姐,陛下为何突然召我们父女入朝?还授以高位?”
我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么——”
封若水站起身,目若寒星:“玉机姐姐,我想听实话。”
这一声“玉机姐姐”,我已盼了许久:“是我向陛下推荐了封大人与妹妹。”
封若水垂眸半晌,再一次鼓足勇气道:“多谢姐姐青目惠荐。然而究竟是为何?”
站在济慈宫宫墙的暗影下,天色格外刺眼。想起尚太后在宫苑中教小宫女练剑的情形,想起我为她绘的肖像。人与画都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她是否看见了幼时江南风光,她是否如画中人一般,临水照影,浣花洗剑。
册封后的第一个望日,我须得向林太后与启皇后请安。林太后待我有些冷淡,寒暄几句便无话可说。细细想来,小时候在熙平长公主府见到林太后,她时常会赏我东西,或拉着我的手问几句。入宫后偶在宫宴上遇见,她也热情礼待。十数年过去,反不如当初了。毕竟在她心目中,启春才是支撑信王府度过重重危厄的正经主妇。
从济慈宫出来,又去守坤宫,宫人说皇后凤体不适,暂不宜相见。朔望既不肯见,平日里就更不会见面了。如此,除却太后偶尔召见,或去北宫陪芸儿母子说话,我几乎无事可做。玉枢那里我是再不敢去的,封若水常在小书房坐到深更半夜,我不便寻,她不便来。我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发呆。年关将近,整座皇城都忙碌起来,越发显得我是个闲人。尤其做了妃嫔后,宫外的消息迟滞缺失,我这才体会到“金丝雀”是何含义。
这一日,我特意命小钱拿了腰牌出宫去,请越国夫人进宫谈讲。从一大清早我便盼着,易珠直到午后才进宫。只见她一身紫地五彩团花齐胸襦裙,氅衣上镶着华贵的银灰色貂毛。浓云般的乌发绾做飞天髻,簪着蓝宝石与紫英石,愈发显得肌肤明净如雪,双唇殷红如花。
易珠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笑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连忙扶起:“妹妹总算来了,我可盼了你大半日了。”说罢与她携手入内。
若是旁人在我的昭阳殿,必是敛声屏气,低眉垂首,易珠却大喇喇地将正殿与书房都细细打量了一遍,方除下氅衣,熟稔地在西偏殿的熏笼上烤火,头也不抬地笑道:“早知道姐姐必嫁一个不凡之人,却不想竟做了贵妃。”
我挥手令众人退下:“妹妹何必笑我。”
易珠扬眸凝视,慨然复又自哀:“不是笑姐姐,实是羡慕得很。婚姻贵在有情,果然自小的情分最是难忘。似妹妹这样的,是没人疼的。”
犹记得易珠初封颖嫔的那天夜晚,一霎昙花,两靥娇羞。至少那一夜,她的欢喜与期待都是真实的。而我,今生永失此刻。我不禁瞪了她一眼:“太宗若不疼你,也不会放你出宫了。这些年,你又如何能这般逍遥快活?我若有法子,也绝不进宫。”
易珠本能地瞥一眼门外,但见绿萼与银杏都带领众人远远站在昭阳殿外,这才微微松一口气:“我知道姐姐为何进宫。自庐陵王与贞德皇后迁入桂宫,我便知道他要做太子。桂宫啊……本来就是皇太子的居所。”
为收群臣之心,尽快平息物议,高旸立高朏为太子,以示百年后将归还至尊宝座。但他正当壮年,日后皇子众多,怎容得下李芸这一对孤儿寡母?“这个皇太子,迟早会废掉的。即使他真心想将皇位传给太子,他的皇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兄弟相杀,必不可免。妹妹当知道宋宣公与吴王阖闾之事。”
易珠淡淡道:“我知道。正因我知道,所以劝姐姐一句。姐姐操劳半生,何苦再费这个心?姐姐已然尽力,既然木已成舟,就好好做一个宠妃。这皇位,不争也罢。”
我微微苦笑:“难道我是为了皇位?我只想保住那孩子的性命。”
易珠怔怔地看着我,张了张口,低低道:“我明白了。值得么?”
多么熟悉的问题?仿佛还是高曜守陵归来的那个早春,我见他形销骨立,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痛地问他:“值得么?”他说:“你知道我的心。”彼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清风徐徐,长宁宫的时光寂静而缓慢。我知道他的心,却终究害了他。此刻,我便是将我的心剖出来,只怕他也不屑一顾。我将在这华丽牢笼、锦绣桎梏中,慢慢耗尽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