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喃喃,慢慢坐到椅子上,那四句话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都在眼前乱晃。这一支姻缘签不只是我一个人,竟是有明确的指向,签文浅白至极,一望便知何解,而把四句首字相连,也是能说得通的,对于求签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
上上签,这个世上能相信这一支是上上签的,恐怕真的不会太多,而且,绝对不包括我。慢慢定了定神,不管怎样,现在唯有庆幸那古怪的主持不曾解签,看到这张签条的人是我而不是多铎,否则天下大乱,指日可待矣。
夜色若水,灯芯如豆,我坐在床上发呆。那两张签条,我照抄了一模一样的两份,让玉林把原物封了回去。
以为吃过饭,填饱了肚子的时候会比较冷静,于是细细回想了一遍,才发现抓狂是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心底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回响,如果第一签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第二签……我摇摇头,努力把种种怀疑扔出脑袋。说到底,都怪多铎,好好的跑去求什么签,抱着枕头闷闷不乐半晌,终于想起来,这对应上我的好奇心,不知是不是巧合。
不看到并不代表不存在,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把那破庙给问出来,与其这样疑神疑鬼,不如索性去弄个明白。真也好,假也好,最好先说服自己。
雪后初晴,马蹄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哒哒作响。灰鼠皮围在脖子上,密密的绒毛偎着脸颊,在天寒地冻里生出暖意来。我且行且看,走一程便取出多铎画的方位图仔细对照,如此在马上颠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拐进了一小片梅林。
林中路窄,枯枝横斜,小径乃是碎石胡乱铺垫而成,颇不好走,我勒马徐行,触眼皆是大大小小的梅树,寒梅点点,在雪地上疏疏密密地散开去,却是暗香浮动,雪白梅红,世外“梅”源,大抵若此。
看来我确实没有找错地方,多铎来时是十二月,曾说庙小不易发现,他是去冬狩路途上,扎营于附近,因见此处梅树众多,闲来无事跑进去一探究竟,才知“梅林深处有佛家”。
而现在已经是二月,寒气稍弱,梅花便绽放出一片诱人美景。几日之前,皇太极以察哈尔多罗特部多次截杀满洲派往喀喇沁的使臣为由,率师亲征,多铎也随军离开盛京,我终于得以溜出宫来,费了一番周折,到也找着了这里。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世间万事皆如此。阿弥陀佛,老衲等女施主已两月有余。”
林中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左右环顾,却在正前方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百瓦灯泡,“大,大师?”我结巴……
溜下马来,仔细打量这个大冬天还穿着凉飕飕的破袈裟的光头和尚,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请问,那个,那个此处可有寺庙?”
“老衲法号‘了尘’,请女施主跟我来。”
“喂,喂,等一等……什么叫等我两月有余?”我目瞪口呆地看那老和尚在答非所问之后,转身潇洒地离去。
庙果然很小,三开间的那种,孤孤零零地耸在那儿,灰蒙蒙的黄墙,有大块大块的剥落,檐角上顶着参差不齐的瓦片。这不是危房吧?我拴好了马,犹犹豫豫地跨进去。迎面扑来一阵香火味儿,呛得我一阵咳嗽,抬眼看到一尊两三米高的观音,已给熏得有点儿发黑,前头点着两盏极大的长明灯,一只三角小香炉里满满的香灰,左侧墙角隐隐好像还有一只焚帛炉。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香案上那只一个签筒上,心里一动,拿起来跪到蒲团上,闭了眼睛正想晃动,却听一声长叹,“阿弥陀佛,求即是不求,不求即是求。姻缘所系,盖为天定。”
他怎么知道我想求姻缘?我虽然吃惊,却淡然仍道,“人定胜天,我不相信所谓天意。”
“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若非心中疑惑,女施主断不会寻到此处。既然女施主执意一试,老衲也愿替女施主诵经祈福。”了尘果真盘膝坐到我身旁的蒲团上,捏着胸前的佛珠,闭目轻声念起经来。
经这老和尚一说,我顿时堵了一口气,握紧签筒,默默说了句“心诚则灵”,呼呼地摇动起来,竹签时高时低,终于有一根失了重心,晃了晃飞落到地上。我迫不及待地拾起竹签,感到手心冒汗,翻过一看,不由得愣住。
九十签,上上签。
那字似乎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我不禁伸手去摸竹签上的刻痕,难道真是命中注定,才会摇出同一支签?
“善哉善哉,”了尘从蒲团上站起来,顺手抽走我手中的竹签,双掌合什垂目道,“缘散缘聚,皆有因果,不可强求。”
“什么叫皆有因果,不可强求?”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番前来必为解签,老纳就说一说罢了。求运势者得三十签,有祯祥之幸,男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女可攀龙附贵,宠幸优渥,娶嫁得签者也能因之得福,是为上上之签。只可惜……得签者前无轮回之数,后无再世之能,当如明月皎洁,其心可鉴,然立逢劫数却世人不知惟有天知。”
“求姻缘者得九十签,皆指独与一人,而非求签者这一生世。盖两人今生缘定,全是镜中花,水中月,雾散则逝,风起则乱,虽苦苦相守无奈相逢苦短,造化弄人。一旦运数变化,再难有聚首之日。”
“你胡说!”我翻身从冰冷地上爬起来,嗓音发颤,“这明明是上上签,哪有上上签尽言人间祸事?什么难待还君整羽衣,你莫非还准备告诉我牛郎织女的故事?”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本无意相瞒,更不会相欺。”
去你的阿弥陀佛,这将信将疑,我知道自己有所动摇,暗自捏紧拳头道,“若我要强求,该当如何?”
“求签是因,解签是果,由因生果。此签非吉好之言,但确实是上上之签无疑。这签是死物,人却是活物,女施主定要问破签之法,老衲并非能洞察天机,只能送您四个字‘瑞兽降诞’。”
“瑞兽降诞?”我默念,“这又是什么意思?”
了尘不答,却在蒲团上坐下,合什恭敬地朝佛像拜了拜,缓缓道,“时辰已不早,女施主请回吧,”竟是一副准备老僧入定样儿。
听他一番乱七八糟的解释,我原来的疑问一个也没搞定,反倒生出若干新问题来,但见他这样子是不会再多回答了,顿了顿道,“大师,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了尘不作声,我只当默认,“这九十签既然说的是两人,那除了我,签中所指另一人可会受此影响?”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时日一到,女施主自能明白。”
我不要到“相逢难待”时才明白,倘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提早知道,是不是就不会有蜡炬成灰,春蚕丝尽?
35、青鸟无辜
天聪二年几乎堪称风调雨顺。二月皇太极征讨察哈尔多罗特部大获全胜,俘虏一万一千二百人,因多尔衮和多铎从征有功,分赐号为墨尔根戴青,额尔克楚虎尔,又以赐名之礼为由赏宴一回。四月时,满珠习礼与塞冷、阿玉石等来盛京,我算是见到了亲人,欣喜自不必说。五月,明军弃守锦州,贝勒阿巴泰以三千骑兵掠其地得之。七月,哲哲生下了第二个小格格。九月,皇太极又征察哈尔,满珠习礼因战功封号达尔汉巴图鲁。算来算去,似都是好事,随着日子过去,我渐渐淡忘了签条所言,也不曾再对多铎提起。
只有四月大玉儿被御医诊出喜脉时,曾让我一度担心不已,犹豫不知该怎么把消息放给多尔衮,最后还是多铎揽了过去,几天后等我在宫里遇见多尔衮时,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古水无澜似的摆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叫住我道,她有了身子,你常去陪陪她,有什么事就递个信儿出来,知道么?
我无奈地扁嘴,点头应下了。其实他心中有数才是,大玉儿圣眷正浓,现在有了身孕,皇太极只会越发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能出什么事儿?听到这消息还能如此冷静的男人不是心理严重变态就是……实在忍力非凡,而真正能忍下切夫之痛的人,必能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