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至深至奥,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冲大师双眉连挑,目透讶色。老者所说,无一字不是“大金刚神力”的精要,只是其中的境界,冲大师修持多年也未能勘破。可他貌似恭谦,本性狂傲,惊讶之后又大为不服,冷笑道:“好啊,足下装模作样,竟是武学高手?”
“武学?”落羽生丢了碎片,嘿了一声,“武学又有什么了不起?”
冲大师一愣,强笑道:“以足下看来,什么才叫了不起?”
落羽生冷冷道:“了不起的多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冲大师大皱眉头,脸上隐隐透出怒气,口中恭声说道:“贫僧一向鲁钝,只有几分蛮力。足下如此高明,不妨找个地方,贫僧讨教讨教。”
“我老了。”落羽生摇了摇头,“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既是乐道大会,就比音乐好了。”
冲大师注视老者,但觉对方举手投足平平无奇,可是站在那儿,自有一种天然浑成的气势,俨然天地之初、混沌未开,世间万物尚未萌发,想要与之竞争,可也不知如何下手。
这种气势,冲大师习武以来闻所未闻,也不知是落羽生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显现,若是有意显现,当真深不可测。一刹那,冲大师心气一馁,生出几分敬畏,可这念头不过一闪,跟着傲气迸发,冷笑道:“妙得很,贫僧也想看看,老先生如何奏完这一支曲子?”
落羽生点一点头,坐到一张古筝前,轻轻拨了两下,音声低沉悦耳。落羽生抬头看向宁王,说道:“有纸笔么?”
宁王迟疑一下,招呼身后太监:“拿纸笔来。”太监离去,须臾捧来纸笔墨砚,放在落羽生面前。
落羽生道:“转调之难,并未难在技艺,而是音律不对。”
“如何不对?”不知为何,冲大师失去冷静,处处和落羽生针锋相对,“黄帝用‘三分损益法’制‘五度相生律’。《管子》有云:‘凡将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适足,以是成角。’以此法计算,宫调为八十一,商调七十二,角调六十四,徵调一百零八,羽调九十六,按比例放之各均,便可随意转调、无往不利。”
落羽生看着冲大师,注目时许,摇头道:“大和尚,你记性不差,人却不够聪明。”
冲大师少有神童之名,生平以才智自诩,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说他“不够聪明”,一时恼羞成怒,心中邪火越烧越旺,烧红了脸皮,从两眼之间喷射出来,扯了扯嘴角,古怪笑道:“是么?我怎么不够聪明。”
落羽生道:“倘若随意转调、无往不利,你又为何倾尽内力,弹碎了琵琶?”
“这个么?”冲大师支吾其词,“小僧技艺不精,无话可说。”
“不对。”落羽生摇头,“不是技艺不精,而是术数不精。”
“术数?”冲大师一愣,“音乐是音乐,术数是术数,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关联大了。”落羽生说道,“三分损益法算出“五度相生律”,各调不均,都有偏差,这里一丝,那里一毫,各均的偏差叠加起来,共有一分二厘一毫二丝(按:0。1212,中国古代没有小数点,小数以寸分厘毫等长度单位代替),放在别处,这点儿偏差算不了什么,放在音律之中,就成了转调的莫大难题,好比这一段,若以‘五度相生律’弹出……”从乐谱取了一段,随手弹出,果然走音窜板、咿呀难听。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灵光闪动,虽然意念模糊,可也感觉困扰义父的千古难题有了眉目,一时喜上眉梢,禁不住连连搓手。
冲大师微微皱眉,极力寻找反驳之法,可是搜肠刮肚,也不知从哪儿驳起。忽听落羽生又说:“杨姑娘,你弹的时候,没用‘五度相生律’吧!”
朱微面孔微红,轻声说:“是啊,我弹奏的时候,随手变化了一些儿。”
“不对!”落羽生轻轻摇头,“小姑娘不老实。”
“我,我……”朱微俏脸更红,“我怎么不老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