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大师十指如飞,在百余枚按键上纵横驰骋,“兴隆笙”音域极广,纵跨八均,横行八极,高音之中暗藏低音,低音之内又奇峰崛起,一声之中夹杂数种异声,好比钟声里夹带鼓声,鼓声中夹带琴声,箫声之中又有琴声,琴声缭乱,又有琵琶、古筝相伴。繁音汇集,可又层次分明,真如冲大师所说,一种声音,竟有上百种妙处。
《霓裳羽衣曲》出自天竺,多有飞旋婉转、反复始终的调子,杨贵妃常借此曲大舞胡旋。遥想当年,绝代佳人肩带七宝璎珞、身披五色羽衣,千旋万转,终日不绝,天为之昏,地为之乱,日月因之失色,一阵名曲狂舞,耗尽了大唐盛世的元气。
到了冲大师指下,经由数百根铜管竹管,曲调旋转之妙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个低音都在盘旋,有如无数个细小的漩涡,相互纠缠汇合,由小变大,由低变高,伴随音调升高,小漩涡变中漩涡,中漩涡变大漩涡,大漩涡环环相套,可又各行其是,势如辐辏绕轮、星辰循环,以冲大师为中心,分而不散,聚而不乱,整支曲调化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众人置身其间,心神随之旋转,端端无法自已。
呜,兴隆笙发出一声巨响,仿佛龙神骑着海兽从漩涡里升起,手持巨大海螺,冲天吹响号角,身边鱼龙吟啸,精怪夜号,波涛此起彼落,发出微妙和声。
这声音响了半盏茶的光景,方才慢慢消散,回音从远处传回,偌大的紫禁城也为之震动。
冲大师大袖一挥,飘然站起,双颊白里透红,仿佛朝霞映日,眸子清如寒潭,亮如两粒晨星,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双唇娇红如花,嫣然欲滴。
众人望着他,心中均有奇特之感,此人非男非女、非仙非俗,男子看他,胜似佳人好女,女子见他,远过潘安宋玉,出家人以之为妖,尘世人视之如神,天地造化集于一身,无论男女老少,都想与他亲近。
朱元璋长吐一口气,苍老枯黄的面孔涌起一抹血色,他目光转动,看向朱微。
朱微略一沉默,盈盈站起,轻声说道:“我输了!”此话一出,寂静一团,少许人略略点头,含山公主更是喜上眉梢,大家都只一个念头:冲大师人才无双,胜过朱微理所当然。藩王们直勾勾盯着和尚,油然生出龙阳之好,一干公主妃子更是芳心可可、春情萌动,眉梢眼角流露迷醉神气。
朱元璋年纪老迈,目光依然锐利,众人的心思他一望便知,禁不住冷哼一声,露出愠怒之意,一挥袖,向乐之扬喝道:“还要比么?”心中却想,乐之扬一旦认输,立马结束寿宴,这和尚太过邪门儿,他再呆时许,没准儿皇族里要出丑事。此人断不可留,今日事了,须得想个法儿将他除掉才好。
正寻思,忽见乐之扬左右瞧瞧,笑了笑,徐徐欠身说道:“不敢不比。”
朱元璋大感意外,手拈胡须,皱眉不语,依他所想,“乐道大会”乱七八糟,越早结束越好。再说冲大师占了乐器便宜,朱微尚且败北,乐之扬更加无望,按规矩,乐之扬是复试胜者,他不认输,殿试的胜负就未分出。
老皇帝犹豫不定,忽听宁王问道:“仙长奏什么乐器?”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初试用了几种乐器?”
宁王一愣,说道:“自然是五种。”
“好。”乐之扬笑道,“全都拿来。”
“仙长不知道么?”宁王深感诧异,“大会规矩,只能独奏,不能合奏。”
乐之扬道:“谁说合奏,当然是独奏。”
“可是……”宁王越发惊讶,“莫非你一人演奏五种乐器?”
乐之扬笑道:“不行么?”宁王瞪了他片刻,挥一挥手,太监取来五样乐器,摆放在乐之扬面前。
乐之扬左瞧瞧,右看看,东一推,西一拉,古琴放在东南,编钟放在西北,羯鼓撂在琴桌边的几案上,琵琶斜抱在怀,箫管只手拿定,凑近口边,细细吹了两声,曲调委婉悦耳。
众人都觉奇怪,宁王看得皱眉,耐着性子又问:“仙长演奏何种曲目?”
“周天灵飞曲。”乐之扬随口回答。
“周天灵飞曲?”宁王愣了一下,“没听说过。”转眼环视,朱微也是神情迷惑,冲大师似笑非笑,冷玄却是白眉扬起,目光锐箭一般射在乐之扬脸上。
老太监神气古怪,宁王又添一份疑惑。乐之扬却不理会,悠然坐下,左手按住箫孔,纵情吹奏起来,箫声飞扬,势如白鹤冲天。众人精神一振,待要细听,一连串琵琶声零珠碎玉似的响了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乐之扬只剩一手,如何弹奏琵琶,仔细再瞧,均是啧啧称奇。乐之扬右手挥舞,幻如流光,虽只一手,比起双手弹奏还要灵巧,非但如此,洞箫的尾端也俨然化为手指,定弦拨弄,往来如箭,横扫纵挑,无所不为。
这么右弹琵琶、左吹洞箫,左右逢源,丝竹间杂,两种音声相应相和、浑然天成。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耳听目视,无不骇然,只有冲大师与乐之扬交过手,见识过“琵琶手”和“洞箫指”的厉害,看出乐之扬演奏之时,暗劲透指而出,忽集忽分,隔空扫弦,凌虚按孔,纵是无形之气,胜过有形血肉,就好比食指按弦,小指勾动之间,发出的指力挑起下方丝弦。常人只见他单手演奏,可在行家眼里,算上的内劲指力,比起双手犹有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