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番外十:戊子
十戊子
端王府外面看不出奇,进门穿过前堂,来到中院,但见彩灯密布,锦幛层叠,大厅里红烛高烧,明珠映壁,好一派奢华瑰丽景象。先到的客人已然落座,各色珍馐摆置桌案,诱人香气满堂飘浮。
端王出了名的贪玩好耍,乃京城纨绔行首。过去姚家老四,宇文老二,都是他府上往来常客。如今姚老四改邪归正,不怎么来了,宇文老二可不能少。宋霏见宇文坻带着教坊乐师上门,大喜:"今夜本只演新编的江南歌舞,偏有人还想看西域胡舞,正愁乐师人手不足,你可是雪中送炭来了!"
教坊高级乐师颇有社会地位,当下便被人带到专设席位上。同行不认得宋微,以为他是宇文府的清客。宋微笑嘻嘻地与众人欢饮闲谈,顺便将堂上来了哪些端王爷的狐朋狗友,一一收在眼底。
八卦中得知,端王这般按捺不住,原是去岁夏秋从江南来了一个极厉害的舞娘,为教坊排演了数支新曲,名噪一时。按说此等动向,素来都是端王府第一个尝鲜,奈何身在孝中,硬是干忍半年,好不辛苦。
一支江南歌舞结束,果然曼妙绝伦。宋微摇头晃脑看得陶醉,听闻众人起哄,闹着要胡姬舞娘扳回一场,接过僮仆手里的鼓,跟着伴奏的乐师们便上去了。看他那娴熟动作,神气派头,比起被顶替的原宇文府中鼓手,倒还要专业几分。一曲终了,在鼓噪欢呼声中,宋微冲薛三递个眼风,薛璄转身悄悄退了出去。这边厢宋微借口方便,随即也混了出来。路遇王府侍卫盘问,亮出宇文府的腰牌,只说回马车取遗下的乐器,通行无阻。
摸回车里,迅速卸妆换衣裳。不大工夫,薛璄在车厢外敲暗号,魏观到了。
此时王府中厅内,气氛已然炒到热闹无比。堂前歌曲婉转,舞姿柔媚,席间觥筹交错,谑声浪语。忽然厅门大开,王府管家一脸惶恐,向主人急切奔来。宋霏还没来得及呵斥,就见一列军士鱼贯而入,惊得满堂宾客尽皆哑然。定睛瞧去,领头那位,不正是本该守在皇宫里的奕侯魏观么?
在场许多人都认得奕侯,这一惊非同小可,谁也不敢乱动。
来凑热闹的都知道,端王府违禁宴饮,表面掩饰得十分到位,府门外还有暗哨把风。实在想不出,廷卫军怎能如此不动声色,破门而入。
正惊疑不定,只见一个人素冠白服,出现在门口。满屋子灯红酒绿,粉香脂腻,越发衬得来者一身素净,冷冰冰如刀锋出鞘,清泠泠若寒霜覆地,威势逼人,高洁无匹。
宋微在门口站定,将吓傻了的众人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最远端呆坐于主位的宋霏脸上,缓缓开口:"皇兄可知朕从何处来?"
宋霏脑子尚未回神:"不、不知。"
"朕从太庙来。适才在父皇灵前拜了拜,忽生追念感慨,不由得便想与皇兄诉诉衷肠,却未料……看来,朕来得很不是时候。"
端王总算清醒过来,起身踉跄几步,穿过厅堂,冲到宋微面前,扑通就跪下了。
他这一跪,旁人纷纷惊醒,争先恐后趴跪下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明知道亲王孝期未过还跑来凑热闹,足以治个大不敬之罪。此罪重可斩首,轻能罚俸,一时间无不战战栗栗。
都以为是皇帝蓄谋已久,要拿端王开刀立威。却不知天子纯属心情不好,出门刷存在感而已。
本着我不痛快你们都别想痛快的原则,宋微脸色愈发暗沉,示意魏观把闲杂人等押到前堂去。先是来捧场的宾客,为逼真起见,宇文二爷和薛三郎也惶恐不安地站在队伍里。然后是教坊歌伎舞娘及乐师,后台服务管理人员也都一个个出来认罪告退。轮到最后一批,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舞娘,类似教习身份,跪下抖了半天,居然不起来了。
"陛下……"那女子神情凄楚,泪落红腮,"陛下……不认得贞娘了么?"
宋微正在心里琢磨,借此由头从端王手中抠出多少钱来,被魏观暗中扯了下衣裳,才正眼看面前跪着的舞娘。咦,瞧着还挺面熟。
"陛下,贞娘跋涉千山万水,只为见陛下一面,纵然千刀万剐……"
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更眼熟了。忽地脑中一道雷光,轰得宋微外焦里嫩。哎哟喂,这、这、这……不是崔贞那泼辣娘儿们么……
宋微抬眼一扫,幸亏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否则清理门户变成偶遇小三,可不好收场。
心说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袖子一甩,冷脸低喝:"放肆!"
崔贞被吓得一哆嗦,定定神,就要接着开嚎。她本是个狠角,又一门心思只求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不容易见到宋微的面,如何肯善罢甘休。
宋微瞧出端倪,手一挥,立刻有士兵上去,将人制住,叫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宋微放缓表情:"朕知道,你有隐情欲私下禀报,是也不是?"
崔贞呜咽着拼命点头。
宋微颔首,森然道:"将此女另行看押,待朕与皇兄诉罢衷肠,再来审她。"
承兴三年正月十五,端王宋霏因孝期聚众取乐,被皇帝禁足三月,罚俸禄一年。宋霏行政职务不高,俸额还顶不上长孙连宵一个四品司郎。不过他是亲王之尊,这禄可实打实不少,宋微这一罚,等于把他封地一年的进贡全拿走了。因此事而被连累的官员及公卿子弟,不下几十个,罚出来的财帛都足够装备一支西北轻骑兵,或者一艘水军大型楼船了。
要说罚钱还是小事,端王自打被皇帝抓了现行,整个人都蔫了。宋微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他就吃过几回暗亏。宋微做了太子,有老大老三老五为前车之鉴,他自然收敛不少。老爹去世,两年多来兄弟间不冷不热,倒叫他彻底放心。不成想一个没忍住,撞人刀口上了。
等二十多天后,听得皇帝召教坊歌舞伎入宫消遣,宋霏一口老血憋在胸腔,差点没当场厥过去。只觉老六就是命里的克星,上天专门派来怄自己的。可他也真被整怕了,此后三个月老老实实不敢出门,惟恐让皇帝逮着错处,直接把自己打发到北郊去给老爹守墓。
经此一事,群臣也发现了,皇帝惩处错误,轻易不打板子,偶尔骂骂人,专爱罚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