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霜默默下定决心,她可以就此写一篇文章,全因为此刻感想颇多,而跟梁淑玉没办法说这些。
客厅里又沉默许久,梁以霜忽然平地掷出惊雷,冷静又感性地说:“那你给我讲讲他吧,我爸爸。”
梁淑玉下意识摆出小时候凶梁以霜的眼神,放下筷子还作势要伸手打她,可梁以霜早已经不是少女梁以霜,她不怕梁淑玉了。
“你打吧,别把我打急了跟你互殴,你也就是力气大点儿,未必有我机灵。”梁以霜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她放下了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都多大了,再过几年我也奔三了,你这事儿要瞒我一辈子么?你放心,再差劲的男的也差劲不过王忠杰,我不会嘲笑你的。”
餐桌这边的灯不够亮,梁以霜不确定梁淑玉面前一闪而过的啪嗒一滴是不是眼泪,四十多岁的女人语气居然露出一丝丝娇蛮。
“才不是……他就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好。”
梁以霜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像因为第一次触及到关于父亲的轮廓。实话说,压抑了那么多年她早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如今也仅仅算作把记忆的坑填满而已。
“他不是个好人。你总觉得忠杰不好,可忠杰至少不会骗我,从来不骗我。我只想找个老实的过日子,不然将来你也结婚了,我自己什么时候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比好非彼好,前面说他好是条件好,又说他不是好人则是品性不好,梁以霜自己做头脑风暴,完全可以理解。
俗套的故事在一个寻常的夜晚铺陈开来。
九十年代的南方老板北上拓展生意,恋上十八岁清纯的女学生,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女学生未婚先孕。年轻老板被原配妻子召回家中,于他来说不伦的婚外情到此为止。
可女学生辍学产女,在雪糕厂打工独自拉扯女儿长大。没有什么电视剧里时隔多年男人出面认回旧爱与女儿的团圆场面,现实只有回首已是陌路,各自按部就班地过活,毫无交叉。
梁以霜很是冷感地巍然不动,梁淑玉已经泣不成声。
她冷漠发问:“那你当初怎么不把我打掉?”
梁淑玉恨恨地反问:“我要是打掉的话现在哪儿还有你?”
“你以为我很想被你生下来么?”
梁淑玉一掌拍在她头顶,眼神受伤。梁以霜扭过头之后理了理头发,心想又是一个无法相语的话题:子女没办法选择,我们有时候并不想被生下来,父母所谓的排除万难感动的只有他们自己。
梁以霜叹了叹气,起身收拾碗筷,梁淑玉看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自己,目光小心翼翼地追着梁以霜直到厨房。
“别盯着我了,我比你更像活了四十岁的人,这点小事算什么。”
梁淑玉说:“我知道你厉害,你跟他一样厉害。”
“你可别提他了,心多大啊,就当他死了呗。”
“他应该没死……”
“那怎么着,我现在就辞了工作南下寻父?万一他老婆人老珠黄,或者他们离婚了,还能让他娶你,正好王叔叔死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全了,真幸福。”
她拿着抹布从厨房出来擦桌子,动作伶俐,嘴巴也不闲着。
梁淑玉不确定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也不年轻了,我不想见他了。”
梁以霜眼前一黑,给她这个单纯的“少女”母亲一个大白眼,“醒醒,您想什么呢?”
她又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洗碗,冷冰冰留给梁淑玉最后一句话。
“我确定他死了。”
“父女连心,懂吧。”
梁淑玉似懂非懂,如今她也摸不清楚梁以霜的心思,揩干净眼泪之后回客厅去坐着。
而梁以霜在水槽旁站了很久,清水已经完完全全没过了碗筷,许久,厨房里传来一声轻叹。
就这么快的,她告诉自己放下了。
又想起梁淑玉,十八岁的年纪要冒着多大的阻力生下自己,那可能是她最爱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