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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我还要在香港留很久,不是一个月两个月那种,很可能是三五年。咱们还能怎么办呢,接受现实吧,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要是我陪你一起留在这,还算过去吗?”
麦穗不说话盯着他看,他也不说话,等她给一个回答。
*
杭柳梅和蒲芝荷还有小麦优哉游哉地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里穿梭,小玉给的地址看起来就藏在这里某处。
“要不是小麦他爸找媳妇的事情更重要,我今天高低得带上他一起来见他小玉姐,俩人当年在敦煌玩得可好了。不过第一面涌过去太多人也不好,咱们仨先去,他以后慢慢来吧。”杭柳梅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给两人绘声绘色地讲她们当年在敦煌的往事。
龚老师一家是除了绣春姐之外,杭柳梅最亲近的人。她刚到敦煌的时候,小玉还是个小丫头片子,龚老师第一天指点杭柳梅,小玉就躲在门背后偷偷看她。杭柳梅招手叫她过来,用新买的头绳给她扎头发,她就和杭柳梅成了好朋友。
那会杭柳梅的玩心也大,不工作的时候,也会拉着绣春姐和小玉一起翻花绳跳皮筋,跑到山上挖坑烤土豆,年轻的女人和小孩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张故事画。
龚老师给小玉布置的功课,她贪玩没写完,就找杭柳梅来帮忙。杭柳梅还没当家长,就在小玉身上积累了丰富的辅导经验,一道简单的题说不通,她也急眼过。后来生了姜云逸,杭柳梅感慨还是女儿好,小玉当年要省心多了。
龚老师像妈妈,祁绣春像姐姐,小玉像妹妹。杭柳梅因为想家而落泪的日子都是她们陪伴她度过的。天不假年,龚老师后来查出内膜癌,到多个医院问诊,都说必须手术。龚老师竟还是双子宫,情况比一般人更复杂。他们最终还是离开敦煌,来香港治病。
当时听说龚老师手术成功后,杭柳梅还和她通过电话。但后来癌细胞还是转移了,龚老师离世数年,杭柳梅终于有机会来拜祭。
三人摸索到小玉的工作室门口,还没按铃,一个短发中年女人就冲了出来。
“柳梅姐?”
“小玉?小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杭柳梅和她互相握着对方的胳膊,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
小玉大名文楚玉,她比杭柳梅的儿子姜云逸还要大上十岁,已经是奔六的年纪。当年她学习好,考到了上海念大学,后来留学香港,这才有机会把母亲带来治病。纵使分别多年,杭柳梅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龚老师的女儿。
龚老师当年成天琢磨菩萨的一颦一笑,养成慈眉善目的神色。小玉一路念书上去成了教授,书山学海地熏陶着,和母亲是如出一辙的清水出芙蓉。
“柳梅姐姐!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怕是有几十年来了吧!”小玉说完自己都捂嘴笑了,“猛一下太激动了,你看我口音都快出来了。”
两人抹掉眼泪,进门参观小玉的摄影作品。
大大小小的照片将迈进门的所有人包围,杭柳梅在原地转了个圈,向小玉感慨:“小玉你太有本事了,你这地方真是别有洞天。”
“柳梅姐,你还没看到我为你准备的呢。”小玉说完把杭柳梅带到一组黑白照片前,杭柳梅定睛一看,这些都是她们当年在敦煌拍下的照片。
最中间的是大家在莫高窟门口的合影,当时所里添了好几个孩子,包括姜云逸,杭柳梅抱着他站在第二排靠左边。大家穿着熟悉的工作服,背后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旧门和字迹模糊的匾额。
杭柳梅指着照片一个个念名字:“你看你柳梅姐那会多年轻,还有老姜;你那会都快和你妈一样高了;这是小芳,这是老杨,还有老齐。。。。。。”
再看过去,有同事们在石窟里的工作照,还有大家挥锄头种树的生活照,有他们春天徒步进城踏起一路扬尘的照片,还有他们聚在一起吃“老三样”,有宿舍,有九层楼。。。。。。
杭柳梅将照片挨个看过去,生怕漏了一张。她在每一张前都伫立许久,它们背后有太多回忆,那些鲜活的生活重现在杭柳梅的脑海,她想要抓住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的目光离开照片后,记忆也会再度失去。直到最后,她明明身处香港,敦煌却好像回到了她的身旁。
一张陌生的照片吸引了杭柳梅的注意。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杭柳梅记的很清楚,那个夏天异常多雨,总有一团不知从哪里滚来的乌云压在敦煌的天际,习惯了干旱的他们都因为这陌生的湿气而担忧——气候的骤然变化是壁画的噩梦。
又一场暴雨过后,宕泉河发了洪水。
从杭柳梅来到莫高窟,她就没见过这条河如此狂暴汹涌。当时的院长带着大家和警卫队战士抗洪,大家手把手垒沙包,这张照片抓拍的正是杭柳梅、老姜和儿子前后站着传递沙袋。照片上下左右闯进来其他同事忙碌奔跑的背影或是奋力挥舞的双臂。
杭柳梅刚想伸手去摁住照片好看得更清楚些,却又担心破坏了孤本,便收回了手。
站在一旁的小玉把照片拿下来放在她手里:“柳梅姐,这张你也没见过吧?这里的照片都是齐叔叔留下的相机里的,我把它们洗出来修复过,就是想将来给你们办一个影展。”
杭柳梅捏着那张照片,中年的老姜在她眼前活了过来,儿子小的时候不常在家,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很少,没想到不知何时居然被拍下这样一张特别的照片。她举起照片问:“小玉,一来就说这话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几个纪念,这张照片,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