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穿的是一身黄茧绸的裤褂,袖子很长,伸起右手来,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气忿忿地说:“想不到你父亲李凤杰竟生下你这么一个没志气的儿子!学会了武艺,出了家门,还不到二载,就惹下了许多儿女的私情。弄得身体日坏,志气日靡。现在更好了,你却想在监狱里自己饿死,真是不肖已极,枉费了我和你师父纪广杰对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
李慕白一听这位面熟的老人说了这几句话,真把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放下碗箸,勉强用力下地,便双腿跪下,说:“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吗?我自八岁时与伯父分手,至今已将二十年,我真不能认识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鹤老侠在斥责李慕白之后,见李慕白挣扎著衰弱的身体,向自己跪倒,老侠心中也很为不忍,便双手将李慕白挽扶起,叹息著说:“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为是你父亲早死去,我又多年未与你见面,所以没有人教导你。你空会了几手武艺,但毫无阅历,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现在你就抛开你那些儿女私情好生休养吧!过几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是杨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杨老伯现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见吧!”说著了,江南鹤老侠转身出屋。
这里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虽都是秉著至情,出于义愤,但是实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实在有负盟伯江南鹤栽培之恩和师父纪广杰传授武艺的苦心。因此他既是伤心,且是惭愧,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旁边那个杨小姑娘就用纤手指看李慕白,娇痴地笑了笑说:“你挨了我江爷爷一顿说。”又说:“江爷爷说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请小姑娘也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摇头说:“我倒是不困,只是李大叔,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李慕白说:“现在我就是饿也吃不下东西,小姑娘就请回屋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也点头说:“那么我可睡觉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饿,可就赶紧叫我,我就住在西边那屋里。我的名宇叫丽芳,我姊姊叫丽英,你无论叫我们哪个都行,可是你还是叫我才好,因为是我爷爷派我来伺侯李大叔的,并没叫我姊姊伺候。”
李慕白见这位小姑娘竟是这样娇痴,这样能说会道,他倒不由心里好笑,遂就点头说:“好,有事时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请回屋里歇息去吧!”
这时,这位小姑娘杨丽芳才婀娜地转身出屋,并把门给好好带上。
这里李慕白才放头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听隔墙那间屋里,杨丽芳小姑娘又与她的姊姊杨丽英娇声说话,并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惊疑至今才完全释去,他才知道自从琉璃河与盟伯江南鹤见面,因自幼便与盟伯分离,如今盟伯已然髯发皆白,自己便不能认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却还认识自己,自己身边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杀死瘦弥陀黄骥北,投案入狱,绝食求死,俞秀莲与史胖子入狱相救自己也决意不随他们逃走之时,盟伯便不忍坐视,才将自己由狱中挟救出来,安置在这里。
刚才盟伯所说这里的杨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隐侠吧?现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狱,自己当然不能再坚决求死了,可是以往伤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莲冒险入监援救自己之时,那一种侠胆柔情,著实可感,咳!这一件刻骨的相思,难偿的永恨,已然伤透了自己的心,以后还怎能够强打精神与一般世俗的人去争争扰扰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阵颓靡,便长叹了两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时已然夜深四更。在这个院子里,总共才四间草房,北房两个通间是江南鹤与这里的杨老头儿居住,南房两个单间,靠西边的屋里就是杨丽英杨丽芳两位姑娘居住,东边屋里就是李慕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夏季天亮得很快,所以四更才打过天色就已发晓。李慕白因为腹中还很饥饿,便再也睡不著了,他睁眼一看,只见纸窗已然发白,如同病人的脸一般颜色。窗外小鸟啾啾乱噪,可以知道这小院里的树木一定很多,再看墙上那盏油灯,还烧著豆子大小的灯心。
李慕白虽然胳臂上有力,自量还可以坐起身来或下地,但是身体却极不服适。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所以这样的羸弱,并不全因为几日的饥饿所致,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去年得的那场病,至今未好。并且这几个月以来的伤心事情,尤足以使病势增加,所以现在恐怕一两天是不能好的呀!
正想著,忽听隔壁屋里的那两位姑娘又娇音地谈说起话,再待了一会,就见屋门一开,那位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了。她手里拿著一把畚扫,进屋来就扫地。李慕白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笑著说:“小姑娘,你先不要扫地了,我这就起来。”
那丽芳小姑娘扭过头,瞧著李慕白,她惊讶地笑著说:“原来李大叔都醒了,你可千万别急著起来,我爷爷嘱咐我们说是至少得叫你歇三天,别累著,也别多吃东西,我姊姊现在正给你熬稀饭呢!”
李慕白叹口气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到你家里,使你们这样的受累,我实在心里不安。而且,咳,大概小姑娘你也知道,我原是个犯罪的人,若在你们家里住长了,实在于你们有许多不好之处。”
那丽芳小姑娘却摇了摇头,说:“不要紧,我们家里没有甚么人来。李大叔,你自管放心在我们这里住下吧!十天半个月绝不能有人知道。”说完了,杨小姑娘就把地扫净,吹灭了墙上的灯,她就向李慕白微笑著说:“稀饭大概做得了,我给你盛去,你等一等。”说完了这两句话,小姑娘就提看笤帚,笑颠颠地跑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坐起身来,只听院中鸟鸣鹊叫之声更是噪耳,李慕白就想:此时俞秀莲姑娘想必还在德家住著,德啸峰此时一定正在那晓风残月之下,起解前行了。正想著,忽见房门又开了,那江南鹤老侠同著另一位老人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要站起身来行礼,江南鹤赶紧摆手说:“你歇著,不要起来。”遂用手指著旁边那个老人说:“这就是你的杨伯父。”
李慕白便坐在炕上抱拳,叫声“杨伯父”,同时注意去看这个姓杨的老头儿。只见此人差不多也有六十多了,中长身材,消瘦;穿著一身蓝布短衣裤,像是个庄户人,左肩往下歪斜著,左腿也弯曲著,似乎是有著残疾。
李慕白刚要向著杨老伯这谢,并要说:自已若在这里多住,恐怕一旦风声走漏,又要连累府上,所以打算在此休养一半日便要走开。可是江南鹤就说了话。
江南鹤指著杨老头儿说:“这杨老伯原是我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他与你父亲虽未见过,但也是彼此慕名之交。现在你要耐心在此休养,不可出屋,十天八天决不能出甚么事情。你现在的饥饿也不要紧,病也不要紧,只是你那些儿女私情,千万要断除净尽。听我的话,重新作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否则我是不认得你是我的盟侄的。”江南鹤说到这里,似怀有愤怒之意。
李慕白只是赧颜著点头答应。
只听江南鹤又说:“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但现在你既需要休养,我也还有些没有办完的事,只好等过几天我再对你说吧!”说毕,江南鹤老侠就转身出屋,那杨老头儿也瘸著腿出去了。
李慕白本来觉著盟伯江南鹤的举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还有其么事情未办完呢?又想那个杨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残疾,而且神情发呆,进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他那样子,大概家中只有两个孙女,并无妻子。盟伯既说他与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交,可知此人必也是当年江湖间一位侠客,现在隐遁了。
又想:看这屋里的情景,大概这里已不是北京城内,而是乡村了,只不知这里离北京有多远。因就想回头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谈几句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这里到底是其么地方?
待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姑娘又走进屋来,双手端著一碗黄米稀饭来请李慕白吃,李慕白赶紧笑著道谢,接过碗来。
那丽芳小姑娘并将筷箸交到李慕白手里,她就说:“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给你拿咸菜去。”说著就转身要走。
李慕白叫道:“你先回来,我有点事求你。”
丽芳转遇身来眼带笑意问说:“有甚么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需要叫求我呀?”
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看那碗黄米稀饭说:“我吃这些个稀东西,仍然觉得饥饿,想请小姑娘给我随便找些干粮吧,我吃了,身体也就有精神了。”
丽芳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