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宝写了,贾敏检查完房子,过来慢慢默读。贾敏读了几遍,起身出门,到院子对面的厨房烧水泡茶,又走回来再读几次,说她全部都记住了。
何天宝考了她几个问题,贾敏对答如流。何天宝倒不意外,他自己记性特好,估计是遗传自贾敏。闲着无事,何天宝在小院里里里外外到处走,看到堂屋里一个用绣花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掀开之后是个收音机。打开之后,是北平特色的曲艺节目夹杂着各种广告。
贾敏在东屋叫他,进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
东屋窗下砌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一面大炕。贾敏笑起来:「你没睡过炕吧?」
何天宝确实没睡过这种东西。所谓炕是黄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床,用砖垒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灶门开在房间外面,冬天烧炕的时候,把特制的火炉——叫炕炉子的——放在有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
贾敏打量了一下环境,说:「今晚先胡乱凑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几尺布来,厚的作窗帘,薄的我们扯在我们中间,楚河汉界。」
贾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说:「睡惯了法国弹簧床再睡中国土炕,可委屈你了。」
何天宝随口说:「我们孤儿哪有那么讲究……」
他说到这里立刻改口,说:「抱歉,随口乱说的。」
贾敏温柔怜悯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小宝。」
何天宝平生最恨被别人可怜,冷笑着说:「不必。」
「你恨我吧?」
何天宝满脸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请来的救兵,以前咱们见没见过打过什么交道,我全忘了。」
贾敏坐姿仿佛微微变了,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低声说:「你不懂的。」
何天宝只觉得一股戾气从心头涌起,说:「你为什么抛弃子女,害死丈夫,我确实不懂。」
贾敏静静地看着他,全无愧色,说:「你们的牺牲,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
「这是谁说的真理?南京夫子庙的孙道士还是上海城隍庙的吴铁口?」
何天宝虽然知道此刻绝不该和贾敏翻脸,却忍不住要讽刺她。
「我们不要说这些了。」
贾敏细声细气地说,「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谈了,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调回重庆吧,你太年轻,容易情绪化,不适合做间谍。」
「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为师。」
「够了,别耍小孩儿脾气!」
贾敏忽然低声叫起来,站起身直面何天宝,说:「我确实对不起你,我已经道了歉,如果你愿意听,我能一直说三天三夜,说我多么后悔,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要是这么没完没了,咱们没法儿合作。」
何天宝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个躬,说:「您批评得对,对不起,贾同志。」
他走出正房,穿过院子进卫生间开淋浴器,这个淋浴器是一战前的旧货,需要先烧一桶水再慢慢放出来的,此时直接打开流出来的都是冷水。何天宝也不脱衣服,将脑袋伸到莲蓬头下,冲了几分钟,重新站起,衬衫上半截都湿透了,冷水滚滚,流下后背和小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墙外的一丛竹子,反省刚刚自己的失态。这是源于十年的离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点特殊的意乱情迷?
北平的夜渐渐安静下来,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声、远处东四电车「铛铛」声,胡同口的叫卖声、胡同里的洋车车轮声……一一消失。
贾敏在房里轻轻咳嗽一声,慵懒地说:「当家的,不早了,歇了吧。」
何天宝走进房里,贾敏躺在土炕的东头,脸朝着墙,一动不动。何天宝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脸对着墙。
不知几点钟,又下起小雨来,敲在瓦上,沙沙声响。
母子两人躺在大炕的两端,听着雨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