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中似乎含着俯瞰苍生的悲悯,但也带着几分藐视一切的桀骜。冯妙怔住,觉得眼前的人越发诡秘难测。身为掌管通神祭祀的傩仪执事官,他却直白地说出不信鬼神的话来。
“妙儿,你真傻,”他坐直上身,银勺在莲瓣青瓷碗里轻轻搅动,“竟然想从帝王身上找出情意来。普通人家的父子、兄弟、夫妻,为了一块田产,都可能彼此相残,更何况在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地方?”
在他眼里,似乎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珍重、敬畏的东西,人人本性丑陋,事事龌龊不堪。冯妙不喜欢他这样的想法,也不想跟他争辩,羞恼着伸手推他。
“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落进这样污泥一般的地方。”
高清欢说话时,也像诵经一般音调悠悠,“可惜,你改变不了任何事。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轻薄无礼,却无力反抗,因为我比你力气大,可以掌控你,而你却不能。”
冯妙被他搂着裹在同一件披风里,身上还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温热“你是专门来羞辱我的么?”
“妙儿,我是来教你的,”高清欢放下银勺,衣袖轻拂,手指间便多了一朵风干的桂花,轻轻插在她耳侧,“我问过你,要不要离开,可你选择了拒绝。我很失望,但我却不想让你在这里受一丁点儿伤害。所以我要教你,在污泥里活下去的方法。”
“眼下你的情形很不好,不过,我有上、中、下三策可以教给你,看你肯学哪一种了。”
他用纤长的手指拂开地上的灰尘,沾着一只小碗里的清水写字,“上策是借刀杀人,最快也最容易。那些汉族名门的闺秀,并不熟悉立子杀母的规矩,也更有理由嫉妒出身低微却得幸的宫女,只要那些受审的宫女御医里,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用金钱收买,或是抓着他的短处恐吓,把这事栽赃在卢氏或是崔氏宫嫔的身上,就成了。”
他说起这些卑劣的算计手段时,姿态仍旧高蹈出尘,好像谈论的是神圣的祭祀仪式一般。冯妙不假思索地打断他“要害一条无辜的性命,来让我自己脱离困境,我实在做不到,这种上策,你留着自己用好了,不用告诉我。”
“那么还有中策,”高清欢丝毫不见恼怒,继续说下去,“围魏救赵,虽然费些工夫,倒也不难做到。给你侍女的家人送去一笔钱财做补偿,叫她畏罪自尽,死前留下模棱两可的遗书,把这桩事引到冯清和高照容身上去。高氏和冯氏两相制衡,皇上就谁也动不得,只能不了了之。”
冯妙依旧只是摇头,她绝不会这样做。
高清欢微笑着写下最后一行字,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选择“你都不肯,那就只有下策了,欲擒故纵。这个最难做到,忍耐的时间也最长。替皇上找一个不能严惩你的理由,忍辱活下去,然后再慢慢抽丝剥茧,找出设下这个死局害你的人。”
冯氏嫡出的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都是这些。可冯妙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语言表达,她愣愣地问“什么是不能严惩我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只有一个,”高清欢抚着她的侧脸,“就是你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可能是因为情,也可能是因为你的用处,或者仅仅是因为你的姓氏。”
他把银狐披风整个解下,束在冯妙身上“妙儿,你很聪明,知道送信给高照容。宫中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仇敌,只有永恒不变的利益。冯清嫉恨你,太皇太后也可能放弃你,但高照容却需要借助你来立足,所以她这次一定会帮你。”
高清欢用清水沾湿手掌,在地上挥手一抹,刚才写下的字便全都被抹去了,他这时才低低吟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俯身下来,碧绿瞳仁盯着冯妙的双眼问“妙儿,你记住了没有?”
冯妙低声重复他诵出的句子,心中百味杂陈,又想起他对高照容的评价,原以为是送给高照容的口信被他知道了,他才会在夜里来灵堂,这么看来,似乎并不是。
天亮之前,高清欢便离开灵堂。等忍冬醒来,冯妙支她去想办法找些吃的来。略等了一会儿,身后便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双绣工精巧的蜀锦绣鞋,轻轻踏到冯妙面前,不等她开口,就把一件镶兔毛滚边大氅披在她身上。
高照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姐姐怎么如此不小心?”
冯妙回答“节气到了,天气自然跟着变了,只怪我预先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措手不及。等这一冬过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两人都是九转玲珑心思,彼此的意思不用说透,就已经清楚了然。高照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