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到,内中却不见严贡生。因问胡三公子道:“严先生怎的不见?”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开船,他把分子送来,已经回广东去了。”当下一上了船。在西湖里摇着。浦墨卿问三公子道:“严大先生我听见他家为立嗣有甚么家难官事,所以到处乱跑,而今不知怎样了?”三公子道:“我昨日问他的,那事已经平复,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将家私三七分开,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过日子。这个倒也罢了。”
一刻到了花港。众人都倚着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发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吝啬!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众人只得一齐走到于公祠一个和尚家坐着。和尚烹出茶来。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东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顽顽。”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因人多,多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两只鸡、一尾鱼,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厮先拿了去。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傍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兰江拿着。又去买了些笋干、盐蛋、熟栗子、瓜子之类,以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帮着拿些。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侯?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忙到下午,赵雪斋轿子才到了。下轿就叫取箱来,轿夫把箱子捧到,他开箱取出一个药封未,二钱四分,递与三公子收了。厨下酒菜已齐,捧上来众位吃了。吃过饭,拿上酒来。赵雪斋道:“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当下拈阄分韵,赵先生拈的是“四支”,卫先生拈的是“八齐”,浦先生拈的是“一东”,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随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删”,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韵已定,又吃了几杯酒,各散进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送了和尚五分银子的香资,——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
匡超人与支剑峰、浦墨卿、景兰江同路。四人高兴,一路说笑,勾留顽耍,进城迟了,已经昏黑。景兰江道:“天已黑了,我们快些走!”支剑峰已是大醉,口发狂言道:“何妨!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正在手舞足蹈高兴,忽然前面一对高灯,又是一对提灯,上面写的字是“盐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过他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支剑峰醉了,把脚不稳,前跌后憧,口里还说:“李大白宫锦夜行。”那分府看见他戴了方巾,说道,“衙门巡商,从来没有生、监充当的,你怎么戴这个帽子!左右的!挝去了!一条链子锁起来!”浦墨卿走上去帮了几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员,如何黑夜酗酒?带着送在儒学去!‘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内,两人溜了。转到下处,打开了门,上楼去睡。次日出去访访,两人也不曾大受累,依旧把分韵的诗都做了来。
匡超人也做了。及看那卫先生、随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众人把这诗写在一个纸上,共写了七八张。匡超人也贴在壁上。又过了半个多月,书店考卷刻成,请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听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来拜。”只因会着这个人,有分教:婚姻就处,知为夙世之因;名誉隆时,不比时流之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
话说匡超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那人见匡超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超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超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书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着实可敬。”匡超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
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甚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未,和这些人相与做甚么?”匡超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大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
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甚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叫匡超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账,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那里要你甚么头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超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着,他也在旁边青。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发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轮奸,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的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发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那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甚么?”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他和乐清县的大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硃签来,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硃签,你叫他把银子作速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看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超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超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发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超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硃笔,叫匡超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硃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超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超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超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超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甚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甲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访,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