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家里去,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史科莲道:“那倒不是。我以为这女戏子
家里,总不是平常人家,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们虽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
惹是非。况且女子捧角,这种话传出去了,总是社会上一种新闻,人家知道,也没
有什么意思。你不瞧见今天戏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篮吗?那些花篮,十分之九,
是男子汉送的。他们和玉雪梅认识的程度,当然也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到王雪梅
家里去,他们就不能去吗?设若我们去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你想这不是很不合适?
所以我当时听见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史科莲说完,将茶呷
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颊上一团微红,搭讪牵着衣服大襟的下摆,然后笑
道:“我这话可放肆一点。”李冬青这两天本来就打听出来了,她是无父无母的人,
跟着祖母在余瑞香家过活。余瑞香的母亲,就是她的姑母,现在姑母又过世了,余
瑞香的家务,统由续弦的一个太太来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饭,受继姑母的管。李冬
青一想自己是个有母无父的人,又是一个藏着一部痛史在心里的人,和文科莲正是
同病相怜。从前还以为她小鸟依人,可怜而已,而今听她一篇话,居然很有见识,
越发喜欢。便说道:“密斯史说的话,极有道理,是我一时粗心,没有想到。你令
表姊,她却是个热闹人,喜欢玩,其实……”李冬青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便借着
给史科莲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莲接嘴道:“我也劝过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
有时候。无奈当时答应了,转身就忘了。”李冬青是向来不愿议论人的,说到这里,
便不往下说,就和史科莲谈些各人家乡的事。史科莲从来没有遇着和她这样畅谈的
人,今天谈得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六点钟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饭,史科莲
执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许她有别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莲走后,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还可怜,但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坦
然处之,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洒脱。又想她是少念了两句书,不解发牢骚,要是一样
能填词作诗,恐怕连性命也都没有了。如此看来,文字为忧患之媒,实是不错。想
到这里,又记起杨杏园送来的几首诗,凭空又多这么一番心事:“我认识了一个憔
悴京华的杨杏园,又认识了一个风尘飘泊的史科莲,这虽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见
物以类集。”越想越是心绪不宁,自己侧着身子,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左手
撑住托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妈在外喊道:“大小姐,吃饭
了。怎么屋子里还没点灯,睡了吗?”一句话提醒了李冬青,抬头一看,屋子里黑
洞洞的。桌子上面,雪白一块,望外一看,原来是半轮月亮,由屋角上照进屋子来。
桌上那几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觉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
声,依旧在月亮窗下坐着。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又喊道:“怎么着,冬青睡了吗?”
李冬青笑起来道:“没睡,我坐在这里哩。”李老太太道:“怎么不点灯?”李冬
青道:“是我存心不点灯,好坐着看月亮。”李老太太道:“你这不是呆子,漆黑
的坐在屋子里做什么?快出来吃饭。”李冬青道:“我懒吃饭,我人不很舒服,等
我好好的休息一会儿。”李老太太道:“你就不吃饭,也点个灯坐着。”李冬青道:
“妈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饭罢。”李老太太道:“你瞧,我这话倒把她问腻了。”
说毕,也就没有作声。李冬青一个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托着腮,直静坐了几个
钟头,一直到月亮影儿斜了,方才点着灯,看了一会书,然后去睡。晚上睡得早,
次日也起得早,打开房门一看,都没有起来。但是觉得空气很新鲜,不由得顺着脚
步走到院子里来。抬头一看天上,干干净净,一点云也没有,院子后身,隔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