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听说过的所有君主中,我能够想到惟一一个最接近真主精神的,就是巴格达的拉希德国王,这个人,你们都知道,很喜欢乔装成别人。
——伊莎·丹尼森[1]《七篇惊悚故事》
(选自《诺德奈的大洪水》)
戴着墨镜走出《民族日报》大楼后,卡利普没有去他的办公室,而是走向“室内大”市场。他经过一家家卖游客纪念品的商店,穿越奥斯曼圣光清真寺的庭院,突然间,强烈的睡意袭来,伊斯坦布尔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在他看来,室内大市场里的手提皮包、海泡石烟斗、咖啡磨豆器都不像是属于这座人类定居了上千年的城市的物品。它们是可怕的符号,属于一个不可理解的国度,上百万的人民离乡背井暂居于此。“奇怪,”卡利普自忖,迷失在市场杂乱无序的骑楼里,“自从读出我脸上的文字之后,我可以乐观地相信,如今我能够彻底做自己。”
经过一排拖鞋店的时候,他已经准备要相信,改变的不是这座城市,而是他自己。只不过,自从看出脸上的文字后,他就坚信自己已经解开了城市之谜,因此,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城市仍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一个。望着一家地毯店的橱窗,他心中浮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他曾经看过里头展示的地毯,曾经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和破烂的拖鞋踩在上面,仿佛自己跟坐在店门口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狐疑地盯着其他店的店老板很熟,似乎就像了解自己的一生那样,很清楚这家店的故事及其充满投机狡诈的历史、那弥漫着尘埃气味的过去。当他望着珠宝店、古董店和鞋店的展示柜时,也有同样的感触。匆匆扫视过几个骑楼店铺后,他开始想像自己知道室内大市场里卖的所有东西,从铜水壶到秤盘,而他也认识每一个等着顾客上门的店员,以及穿梭在骑楼里的每一个人。他实在太熟悉伊斯坦布尔了,这个城市在卡利普面前没有秘密。
他心情轻松,在骑楼里做梦似的闲逛。生平第一次,他眼前所见,不管是橱窗里的小摆饰还是迎面而来的脸,都既像梦中场景,同时又像嘈杂的家庭聚餐那样熟悉而令人安心。他经过一家珠宝店明亮闪耀的橱窗,心想,自己内心的平静必然与脸上的文字所指涉的秘密有关。虽然如此,他不愿意再去回想那具属于过去的可悲皮囊,那具自从他带着恐惧从脸上读出字母后,便抛在身后的残破躯壳。世界之所以如此神秘,是因为一个人的身体里躲藏着第二个人,两个人就像双胞胎一样共同生活着。走过“补鞋匠市集”,那么懒洋洋的店员在门口打发时间,卡利普看见一家小店的入口处展示着鲜艳的伊斯坦布尔明信片,这时他才察觉,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把自己的双生兄弟留在身后了:这些明信片上全都是熟悉、陈旧、老套的伊斯坦布尔景象,那些老掉牙的风景名胜,像是停泊在加拉塔桥畔的公共客运渡船、托普卡珀皇宫的烟囱、黎安德塔、博斯普鲁斯桥。看着它们,卡利普更确定这个城市不可能有任何秘密瞒着他。不过,才一踏进贝德斯坦的窄巷,他的信心立刻消失。这里是旧市场的中心,酒瓶绿的商店窗户彼此对映。“有人在跟踪我。”他警觉地想。
附近没有半个人,但某种即将发生灾难的预感却叫卡利普顿时忧心忡忡,他加紧脚步快走。来到“毡帽师傅市集”时,他向右转,一路走到街尽头,然后离开市场。他本打算快步通过前面几家二手书店,可是当他经过“Alif书店”时,这些年来他从没多想过的店名却突然变成一个暗示似的。令人惊讶的,并不在于书店以阿拉伯文的第一个字母“Allah”[2]为名——这不仅是真主“阿拉”这个字的首字母,而且根据胡儒非的说法,是字母和宇宙的起源——真正让人惊讶的,这个字,竟是如乌申绪所指示的那样,在门上方以拉丁字母拼成“Alif”。就在卡利普试图把它视为一个日常事件而非一个有意义的符号时,他瞥见了穆阿马大师的店。这位扎玛尼教长的书店大门深锁——从前这家店的常客许多都是远方邻里的可怜寡妇,以及忧愁的美国亿万富翁——让卡利普认为,这仍然是隐藏在城市中的某个神秘符号,而不是什么日常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现象,比如说年长可敬的教长不想在寒冷刺骨的天气外出,或者是他死了。“倘若我还能在城市中看见符号,”他经过一堆又一堆老板放在店门口的翻译侦探小说和古兰经解析,“那么意思是,我还没有学会我脸上的字所教我的东西。”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每次只要他想到自己被人跟踪,他的腿就会自动加速,使得整个城市从一个平静、充满了亲切的符号和物品的地方,转变成为一个可怕的场所,遍布着未知的危险和神秘。
走到巴耶塞特广场后,他转进“帐篷匠路”,然后踏上“俄国茶壶路”,只因为他喜欢这个路名。接着,他走上与之平行的“水烟袋路”,一路往下走到金角湾。接下来,他调过头,又沿着“铜钵路”走上坡。沿途经过塑料工作室、食品厨房、铜匠店和锁店。“这表示当我展开新生活时,早已注定会遇到这些店。”他天真地想着。再往前,他看到卖水桶、脸盆、珠子、金属饰片、军警制服的各种店家。他朝选定的目的地巴耶塞特塔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然后调头,经过卡车、桔子摊、马车、旧冰箱、写着政治口号的大学外墙,一路走上伟人苏里曼苏丹清真寺。他走进清真寺的院子,沿着柏树前行,等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泞后,他从神学院旁的街道走出来,穿越一栋紧挨着一栋的原色木头房子。令他懊恼的是,他满脑子禁不住想着,从这些倾倒的屋子一楼窗口凸出来、伸向马路的排油烟管,看起来就“像”短猎枪,或“像”生锈的望远镜,或“像”吓人的加农炮管。然而他并不想把任何东西联想成别的东西,他也不想让“像”这个字眼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为了离开“青年热血路”,他转进“矮泉路”,一路上这个路名又盘踞了他的思绪,让他心想或许这又是个符号。老旧的石板路上充斥着符号的陷阱,他做出结论,决定走上“王子街”。在那儿,他观察到小贩沿街叫卖脆芝麻圈,小巴士司机喝着茶,大学生一边吃披萨一边研究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今天上演三部电影,两部是李小龙的功夫片,另一部,破损的海报和退色的照片中,康尼叶·亚金饰演一个塞尔柱的侯爵,打败了拜占庭的希腊人,与他们的女人睡觉。卡利普害怕自己若再一直盯着宣传照里演员橘黄色的脸,说不定会瞎掉,于是他继续往前。走过“王子清真寺”时,他努力把迸入脑中的“王子故事”甩开。他通过外围已锈蚀的红绿灯、一团混乱的涂鸦、头顶上方肮脏的餐厅和旅馆的广告招牌、流行歌手和洗洁精厂牌的海报。尽管他花费了很大力气一路上成功地把所有这些的隐藏意义全抛在脑后,但当他行经“瓦伦渠道[3]”时,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头的红胡子教士;当他走过著名的“微发”发酵饮料店时,他忍不住回忆起有一个假日夜晚梅里伯伯喝醉了酒,带着全家老少坐上出租车,来这里喝奶酒。这些画面当场便转化为符号,指向一个存在于过去的谜。
他几乎是跑着穿越阿塔图克大道,因为他再一次觉得,假使能走快一点,非常快,那么,城市呈现在他眼前的图画和文字就会如他想要的样子——它们真正的样貌,而不是一个谜的各种面向。他疾步走上“织布工路”,转进“木材市场路”,他走了好一会儿,不去留意任何街道的名称,沿路经过生锈的阳台栏杆与木头骨架交错而建的破烂连屋、1950年代长头型的卡车、被拿来当玩具的轮胎、歪斜的电线杆、遭拆除废弃的人行道、在垃圾筒间穿梭的野猫、站在窗口抽烟的包头巾女人、卖酸奶酪的流动摊贩、挖水沟的工人和制棉被的师傅。
才刚走下通往“祖国路”的“地毯商人路”没多久,他猛地左转,跨上另一侧的人行道,接下来他又这样变换了几次。来到一家杂货店,他停下来买了杯酸奶酪,一边喝一边想着,“被跟踪”的感觉必定是从如梦的侦探小说里得来的。他心知肚明,既然脑子里已摆脱不掉弥漫全城的无解之谜,更别想能把这股感觉抛之脑后。他转进“双鸽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左转,沿着“文化人路”几乎跑了起来。他闯红灯穿越“费维济帕夏街”,横冲直撞地闪过一辆辆小巴士。他瞥了一眼路标,赫然发现自己在“狮子穴街”上,剎那间他惊骇万分:如果,三天前在加拉塔桥上他察觉到的那只神秘之手,仍持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放置符号,那么,他确知存在着的那个谜,想必依然离他非常遥远。
他走进拥挤的市集,经过摊子上摆着青花鱼、八目鳗、比目鱼的鱼贩,来到所有道路的汇合点,亦即征服者清真寺的庭院。宽敞的院子里空无人迹,只有一个黑胡子男人,他穿身黑色外套,走起路来像是雪地里的乌鸦。小小的墓园里也没有半个人影。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的陵寝是锁上的,卡利普从窗子里望进去,聆听着城市的喧嚣:市集的嘈杂人声、汽车喇叭、远方一所学校操场上孩童的嬉闹、引擎发动的轰轰作响、庭院里树枝上麻雀与乌鸦的尖声鸣叫、小巴士和摩托车的怒吼、附近摔门和关窗的声响、建筑工地、房屋、马路、树、公园、海、船、邻近街区、整个城市的噪音。隔着雾蒙蒙的窗户玻璃,卡利普凝视着征服者穆罕默德苏丹那雕刻精美的石棺。这位他殷切渴望成为的人,五百年前征服了这座城市之后,就在胡儒非小册子的帮助下,开始凭直觉探索城市之谜。他一点一滴地对这片土地进行解析,在这里,每一扇门、每一座烟囱、每一条街、每一道沟渠、每一棵梧桐树都是符号,它们除了代表自身之外,都指涉着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