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道是的,抬手摸她一脑门子的汗,拧了棉巾擦拭,一面道:“看大戏就站定了好生看,上窜下跳把衣裳都湿透了?凉风一吹,又要头疼脑热,董医官的药汤还没吃够么!”
巧姐儿咂咂嘴,舌尖莫名发苦,从荷包里掏出两块冬瓜糖,一颗自己含了,一颗放在枕边上:“给二哥哥的。”
冯春不由微笑,点点她的额头:“我就没么?”
“有!”巧姐儿把龙须糖喂进她的嘴里。
这时听得院里有人嚷嚷:“冯掌柜在么?”声音再熟悉不过,冯春连忙出房迎接,是董医官,他原在家吃酒,闻柳妈来叫,丢下酒盅,背了药箱就来,嘴却不饶人:“难板吃口酒都不放过,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没安宁,你们这些催命鬼”把递过来的银钱掂掂拢进袖里,和颜悦色问:“巧姐儿怎么了?”
巧姐儿慌忙往冯春身后躲,一劲地摆手:“是二哥哥病了。”
冯春陪董医官到榻前坐下,捧过茶来,介绍道:“我失散的阿弟,昨日在城外遭逢流寇毒打,方才说着话昏晕过去,浑身灼烫。”
董医官掀开被子上下查看,啧啧两声:“只有花满楼的人下得狠手。”瞪了瞪她:“还睁着眼睛说瞎话!早传闻开来,敢吃霸王餐?该!”
冯春脸一红:“要你多管闲事,好生看病要紧。”
董医官开始凝神把脉,待两手的脉息都细听过一遍,才起身坐到桌前,写罢药方吃口茶:“你这位阿弟原就身疲体弱,又遭毒打,外伤是小,内损最重,现尚有余气是老天垂怜,需得好生静养,按方吃药,万不能大意。”
冯春接过方子,看了半晌,抿嘴道:“皆是人参鹿茸林芝这样精贵药材,有个阿妹日常吃着,难再担一个,你重开方子来。”
董医官把脸一沉:“只有这方子能活人,旁的没有。”背起药箱径自走了。
冯春看向潘衍犯起难,从屉里取出巧姐儿素日用药,人参雪莲等仅余些根须瓣末,昨晚才把茶馆的帐盘过,实难救得两个。
巧姐儿和狸猫在玩,嘻嘻低声笑着,到底年纪尚小,还不识愁滋味。
日光转花窗,柳妈匆匆地掀帘进房,说常家的唐管事亲自来递请帖儿,冯春接过拆开,字迹刚硬不羁,满饱浓墨,她的心一吊,竟是常燕熹命她速进府见面。今日硬闯花满楼,虽满心皆在阿弟身上,但眉眼抬落间,他仅是背影相对,以令她心肝胆颤、腿软的寸步难行。
她前世临死的时候,思来想去谁也不欠,唯独祸害了他,若有来生,彼此能不见就不见罢。
冯春给唐管事作揖,婉拒道:“我一介草民,在此经营茶馆度日,不曾与常大人打过照面,既然素昧平生,又无高攀之心,还是道行两宽,各奔前程为宜!”
唐管事暗忖你个小油花,我家二爷有请你倒在此拿腔作态、好没眼色,表面却不显,只笑道:“二爷料你有骨气,既然不肯去,便让我捎句话,明日公堂你败局已定,冯掌柜好自为之。”
冯春惊怔,待要追问,人已甩袖远走,柳妈仅白日帮工,见黄昏临近也告辞归家。
她把房门一闩,自到灶房量米煮饭,柳妈把鱼早刮鳞剖肚收拾好,她拎起尾巴往热油里蹿的两面金黄,再舀两瓢水,扔了绿葱黄姜,掩锅盖炖上。取了松枝来添火,看着烧红的灶膛,想着唐管事的话,思绪乱成一团麻。
一会儿,鱼汤的鲜味儿四处弥漫开来。
吃饭时,冯春把鱼肉挑了刺,挟到巧姐儿的碗里,巧姐儿是饿了,吃得很香甜,她却没什么胃口,把熬的米粥,盛了碗放凉,喂半昏半醒的潘衍吃了大半碗。再看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虽极恨阿弟不才,但相见终是高兴的,还想给他做顿好吃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把肉洗净拌了十三香腌透,踩在凳子上挂在窗梁前风干。抬眼见得月白枝梢,低头听得菩提树的结子敲落一地噼啪声。
常燕熹也坐在桌前挑灯吃酒,听得唐管事禀报,不过笑笑尔,厅里很寂静,他沉冷面色想着从前事,慢慢攥紧手中的酒盏,眼底渐起一片萧杀。
忽然帘子簇簇轻响,唐管事道:“富春茶馆的冯掌柜来拜见。”
常燕熹松开手掌,把碎裂的盏儿丢一边,换了个新的,执起壶斟满酒,一惯淡然地语气:“让她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陆章常二爷细说官司冯掌柜难弃亲情
词曰:
临街朱门两尊狮,内阖富贵与权威,花红柳绿簇满墙,月映檐前灯渺渺,伤高愁远倚门前,车过尘飞一溜烟。《浪淘沙》
话说冯春哄小妹睡了后,左思右想还是拔闩出房,招来一乘轿子,抬着穿街走巷,很快来到常府门前。
常府虽久年无主居住,但管事仆子尚在,洒扫的很干净,门前石狮凶猛,台阶玉砌,萱草晚来红枝叶纷披,她叩兽面门钹几下,闻得窸窣脚步声走近,一个仆子开门,接过她手中请帖仔细看了,再引领她绕过照壁往里走,但见小园深幽,有树、有花、有鸟、有亭、有池、一座黄雀桥,上桥,有风,月影婆娑。
冯春在外间闲坐等通传,稍顷,唐管事来请,她站起身整理衣冠,随着入房,常燕熹坐在桌前拈盏吃酒,听闻动静渐近,却未抬眼。
唐管事悄然退下,冯春上前撩袍跪拜见礼,又从袖里拿出一包煮过的菱角,恭敬地奉上:“给常大人佐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