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妓儿忍住笑递上棉巾,那客不接,用手抹把脸儿笑道:“玉贞你个娼妇,还不过来赔罪?”
潘衍暗忖虔婆果然十句九谎,满嘴跑马车,却见玉贞忽然跑出来,他下意识背身,只听虔婆道:“可了不得,潘小郎竟然活着回来!”又听玉贞问:“哪个潘小郎?”又听道:“雨笼胡同的潘家,五年前被灭门的那户。”
又听问:“不是死绝了么?”又说道:“我也以为今儿乍见直嚷遇见鬼。非但没死绝,听说两位小姐也活着。”
又听玉贞说:“哪两位小姐?我只听说过一位潘家长姐,很是能耐。”又听她咯咯笑两声:“让我去见见潘小郎活成了什么模样!”
说话声渐远,楼上看月自古风雅,潘衍仍旧站了会儿,方走回去,复回原位落座,那玉贞一曲琵琶弹毕,跑到他身旁来,把绣帕塞进镯子搭着,执壶给斟酒,一面打量他:“确是潘小爷,愈发的俊俏倜傥。”秦天佑挪椅空出位来,她拽过绣墩坐了,语带感伤:“可把我思念的紧。”
潘衍淡道:“你不照样风流快活的很。”玉贞微怔,旋而叹道:“那还怎地,我又不是你凭媒娶的妻,以为你死了,伤心落泪日,虔婆就不依,打起精神迎宾待客,这百花院吃穿用度还不得靠我养着。但这心底,还是给你留着方寸地儿。”媚眼水汪汪的含情带意,瞧他衣着穿戴,似乎不宽裕。
潘衍不接茬,他察颜观色,晓得这里不能谈感情,一谈就得给赏银,他身上没钱,想起旧日风光,免不得暗叹流年更换。
他们各怀心思,郭英已搂着清倌儿摸手咂脸亲热,那妓儿不愿,又碍他身份,只得半推半就着,这郭英得寸进尺,把她的发髻都弄乱了。
虔婆忍不住凑前陪笑:“她还是个清倌儿,郭老爷若想替她开宝也是庆事,却不是现在,需得一百两聘礼,择个黄道吉日,老奴整治桌喜酒,这事方成。”
郭英脸色微沉松开手,那清倌儿方得背身理理鬓脚,把散发拢进发髻重插了簪子。
秦天佑道:“不就一百两聘礼么,我给你一百五十两,去买头面衣裳,布置喜房,再山参海味上来算喜桌,甚麽黄道吉日,爷我说今是黄道吉日就是,快去准备,郭大人今晚就要梅开二度。”
那虔婆到手的银子哪里不肯依,连忙拉起清倌儿先行退下。
一众给郭英道喜,他也笑着领授。
潘衍满是鄙夷,这些翰林院的文人简直骚气冲天,他早年把他们整治的苦不堪言,现觉实在爽快。
秦天佑问玉贞:“京城的事儿谁有你来得灵通,不妨说个听听,若是有趣,我赏你一锭大元宝。”
玉贞听得眉开眼笑,自要使出浑身解数,她道:“我说的是一桩当朝公候的隐密事,可不是人人能听得。”
秦天佑领悟,摒退闲杂一众,只留他几个。
玉贞这才说起:“京城谁不知开国功臣宣平侯呢,他府上世代袭封,到这辈承爵的是孙辈王晟,被皇帝召在宫里掌管禁兵宿卫,且说上月才子郑生受邀至他府中吃筵,半途醉酒出房如厕,哪想那园子之大,洞门之多,曲径数道通幽,竟不晓走到哪里,忽然遇见个黄衣少年,作揖邀他在廊下继续入席,郑生见一桌珍馐美馔,也不推辞,与之携手入坐共饮,稍顷又过来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儿陪侍吃酒,三人吃的和乐,黄衣少年兴起,站在廊下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声唱。”
玉贞唱道:“两枝春作一枝红,春似生心斗化工,长生殿内看相思,便学人间连理枝。”
她接着说:“那丽人也站起迎风翩跹起舞,她也唱起。”
玉贞再唱:“春未归时花已归,落花哪识晚春悲,浮生聚散多苦情,扇破庄周梦东风。”
唱罢,道:“郑生听得凄凉,欲也要展喉,忽听少年急呼,文羌校尉来矣,便见一人着绿袍戴高冠,慢腾腾踉呛呛而至。后郑生同旁人提起此遇,只道蓦然惊醒,竟是躺在廊上睡着,起身见面前园里,种有并头牡丹一花,一黄蝴蝶绕花翩跹,花叶上有只绿螳螂,挥舞如刀大臂。”
秦天佑听得拍手赞:“确是一段奇闻,就不晓是真是假?”
玉贞道:“甭管真假,宣平侯上月薨了。”
郭英叹道:“你多说这一句是何含意,不过郑生在园中醉卧一场大梦,就无端的与他薨逝相联,世人最惯扇风点火,捕风捉影,以求出个诡谲的真相来,可笑可笑!”
陆荣也发表高见:“那郑生生性风流,雌雄不羁,或他在侯府与那少年少女耍了风月,被人察觉,为遮掩,瞎编出这般神怪志异来。”
众人皆摇头微笑:“不妥不妥,宣平侯府是个甚麽去处,厅殿楼阁戒备森严,岂容犯下此等龌龊的事,除非嫌命太长。”
秦天佑惊疑问:“莫非真是妖魔诡怪作祟?!”
玉贞看向潘衍问:“潘小爷怎么想呢?”
潘衍把盏里的酒吃尽,开口道:“宣平侯历辈尽守北关,而如今皇帝为削其兵力,又不好摆明面上,遂调拨其入宫掌管禁兵宿卫,看似重用却是削权,宣平侯心高气傲不甘权势被夺,便请道法精深的术士在府中结界,豢养小妖,以防他日不测,这些花木蝶虫皆为妖化幻境,郑生无意闯入窥得秘密,宣平侯恐泄露出去若祸上身,便想将这些小妖一并根除,结果却被他们反噬而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