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天若寺么,怎会来到卧佛寺?”高氏也觑眼细看,满脸诧异:“我们怕是走错路了。”
潘莺暗忖此番来去皆是古怪,定与明月和尚所置的佛院有牵连,让她亲眼亲历这些,不晓到底是何含意。正自踌躇,忽听寺门咯吱一声,竟由内拉开半敞,一个和尚提着油灯走出来,朝她们打个问讯,高声喊:“如今乱世多纷争,官寇杀人如麻,听闻有一队追兵将追至此地,两位娘子还不快随我进寺躲避。”
潘莺看着那和尚愣神儿,却道是谁,竟是她的老爹,高氏扯扯她的袖管,低声道:“我们进去罢!后面似有马蹄渐近声。”她也听见了。
一时顾不得许多,随那和尚迈槛进了寺门,和尚插上门闩,在前指引带路,高氏笑问:“不晓师父法号?”
和尚道:“我法号悟明!”潘莺也问:“师父可认得我呢?”
和尚把灯影往她面前轻掠而过,摇头回话:“施主看着虽面熟,却并不认得!”
“你忘记自己还有两女一子么?”
和尚淡道:“罪过,罪过!我自襁褓始就在寺里度春秋,除随住持下山化缘或宣读宝卷,并未历过红尘情劫,施主恐是认错人。”
潘莺鼻子微酸,眼眶发热,却没再多问,前世里她嫁常燕熹为妾后,潘衍不事经营,一味败家,逐渐家道中落,后娘亲病逝,老爹看破红尘,当和尚去了。
她遮掩地撇头四望,但见殿宇红柱褪色,扇门窗纸撕破,顺洞往里望,佛祖金色尘染,梁头蛛网攀笼,供案香炉灰冷,更甚者,那偏殿内金刚东倒西歪,观音跌出塑泥胎身,目至所处,皆是一副凄凉破败的景致。
这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管得天下苍生大乱。
高氏不满地责备:“你个和尚惫懒,怎把好好的寺院看管的这般破败儿。”
和尚笑道:“娘子不知内情,这山中多贼寇妖邪,贼寇白日出去打劫,晚间来寺歇宿,妖邪白日在此藏身,晚间出去打劫,他们推倒佛像泄恨,砍劈供桌烧火,弄成荒庙野寺的模样赶跑香客,也令官兵不屑踏入。住持及其它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在此苟活,哪敢于他们多理论,替他们平日烧些茶水,弄些斋饭换得温饱。”
高氏扯住潘莺顿住步子,厉声喝问:“既然这里如此凶险,你骗我们进来又是为何?”
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前有贼寇,后有追兵,只有随我走方能救命,我话至此,主意自夺。”他继续往前去。
“随他么?”高氏低问。
潘莺点点头,此时前狼后虎,只能孤注一掷。
随他穿中庭走至东廊尽头,进了伽蓝殿,这里收拾的倒干净,菩萨身披彩衣稳中坐,供桌烧一炉香,盘瓜果供品,另点着一大盏海灯,虽不明,也不暗。
和尚让她们坐,又端来茶水伺候,嘱咐道:“时辰大差不厘,那些匪寇和追兵只怕已进寺门,我去替他们烧火弄斋饭,你们若听到有响动,掀开供桌下的板子,可至里面躲避保命,待得天亮便可离开。”交待完,端起海灯径自走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高氏在黑暗里问。
“即来之则安之。”潘莺走至门隙前往外望,但见:云黯黯遮星蔽月,凉飕飕尘灰漫扬,菩提树洒落菩提子,鸟巢窝难觅鸟雀,归家人不知归路,南北东西俱寂,天地人间迷失,三堂口寸步难行,十方院孤立无援。
她出神的看了许久,始终不见灯火游移,回看高氏撑着腮闭眼瞌睡,如鸡儿啄食一点一点。
她正要去拿和尚留下的袈裟给她披上,忽听隐隐有足靴声纷踏而来,不急多想,高氏恰也惊睁开眼,两人连忙钻到供桌下,掀开板子跳进去,留条缝儿偷看。
忽然门被使劲推开又关阖,踉踉呛呛进来个人,只看见脚踩的牛皮靴子,虽然破旧光滑,潘莺却知这是一双将军穿的战靴,他受了伤,血滴滴嗒嗒落在地上,又听“嘶”的一声,蹲身用布擦掉血迹,朝左边走去,很快没有声响,应是寻着地方躲起来了。
又过稍顷功夫,听得门又被踹开,一对灯笼先进来,再是两个官儿,粉底黑面鞋履,袍摆绯红色,就是秩品三品以上权臣,后站着将兵,大抵数十人,密密麻麻皆是腿,一个官儿嗓音低沉喝命:“给我搜!”另个官儿道:“他已身中毒箭,命不久矣,何需这般兴师动众。”
那官儿道:“话是如此,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记功领赏。”
另个官儿没再说话,将兵四散而去,两官儿坐到桌前,一个道:“正口渴,现成的茶水。”一个道:“你不怕喝了没命!”一个笑道:“我算过命,还可活十年。”一个笑道:“那便喝!”两人戏谑玩话,半晌后,有个兵吏匆匆来报:“大雄殿那里遇见数十匪寇,前面已经打杀起来。”
那两官儿再顾不得吃茶,一齐起身往外而去。
潘莺听得外面复又寂静下来,她不敢出,待有半个时辰,藏处仄逼闷热,高氏低道:“似乎再无人来,我们出去透透气,否则真要死在这里。”
潘莺亦是浑身汗透,暗忖那将军中了毒箭,一直不见动静,想必死了,遂移开头顶板子,先爬出去,再把高氏拉上来。
她俩坐在桌前喘了会儿,她顺手推开窗牖,今是十五,月亮圆如盆,光芒倾泄而入,映得房内一片银海,菩萨低垂眉眼,不免带了些凄凉。想起那将军,终是忍不住,站起放轻脚步,绕过熏黑的香烛架,走到荡下的数条幡幔前,抿紧嘴唇,拿手缓缓撩开,果见墙角蜷坐着一团黑影,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