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桌子和桌子之间,最多能挤过一个收腹吸气的侧着身的瘦子。瘦子就算过去,飞起来的衣角也可能被木桌角毛糙的边缘钩出丝,这一钩会毁掉一个旅行者所有的好心情。姚烨不是瘦子,她只能在心里比画一下,没动。
即便瘦成像钱素梅那样,也过不去。如果她还活着。
已经有半年,这名字没有出现在姚烨眼角的余光里,没有打着哆嗦悬在她视野的盲区边缘。然而它到底还是跳了出来,在另一种情境,甚至,另一个国家。
蓝白门面的牡蛎吧排在那本翻译得磕磕巴巴的旅行指南的“美食”部分的第一位。姚烨至少在在门口等位的队伍里看到七八个中国人,其中有三个手里捏着那本书在查门牌号。姚烨的书在包里。新买的法国水桶包就是好用,这一叠厚厚的全彩铜版纸塞进去也不会鼓起来。几乎是另一个姚烨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飘在空中想,关于“水桶包为什么好用”的问题,要记下来,回头在代购店铺的页面上做个专题。
但这一个姚烨,或者说姚烨的躯壳还木在牡蛎吧的木框玻璃门前,任凭胖胖的东欧口音女招待把她推推搡搡。最后她几乎是一个跟斗翻进门去,被肥厚的手掌按在墙角的座位上。事后回忆起来,她可能会隐约想起,某个面孔,某种表情,隐藏在排队的人流里,在她视线里撞来撞去。这撞击使她不安,但那面孔和表情并不是她熟悉的,她没法用直觉抓住它。
一锤定音的是女招待。还没等姚烨坐定,她就把一对男女引过来,大概觉得都是中国人可以合并同类项。转身时,那女招待用滚圆的屁股把他们的那张桌子往姚烨这边又推了一截。于是桌子与桌子的缝隙愈发狭窄。那男的在姚烨的斜对面坐定,他的脸由远及近、由高及低,如一块磁石,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把姚烨细碎如铁屑的不安,都收拢过来,固定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钱素梅的名字,也是这样,从一团阴影中,被吸到了这个黄昏的表面。现在姚烨可以确定,她刚才不是在胡思乱想。一切都跟这男人的脸有关。在排队的时候,她应该已经看到了这张脸。只不过,她的记忆一直在把他挡开。
男人似乎并没有认出姚烨。目光偶尔扫过她的时候,他没有慌慌张张地避开。也难怪,他们只是见过一面,还是在两年前。男人的兴趣,全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女人甩一甩长波浪,姚烨便觉得有看不见的皮屑顺着夕阳的光柱爬过来,弄得她光溜溜的脖子一阵发痒。来法国前一天,她跑到发廊里叫人剪到耳根。当时她是有把握的:想剪的,都已经剪掉了。
旅行指南上给这个牡蛎吧配的外景是看得见铁塔的塞纳河,但姚烨使劲往窗外看,既没有河,也没有塔。巴黎到处都是这样名声显赫、空间狭窄的小饭馆,门外永远有人排队,女招待的脸色总是很难看。屋子实在太小,大半个厨房都摊在食客眼前。有个留着花白的连鬓胡子的老头在撬牡蛎,手势利落轻巧得像是开汽水瓶。他没有戴那种夸张的高帽子,反倒是扣着一顶略微嫌小的贝雷帽。
“他像是那种……科西嘉人?”女人的睫毛一闪一闪,轻快地给她的旅行加上传奇色彩。
“可能的。他看起来,有故事。”男人温和地笑,伸出手把女人的手裹在掌心。
钱素梅弓背弯腰的影子从他们交叉的指缝里飘过。
三个银盘子,一个比一个大,垒在架子上端过来。海水的腥,附着在其他更容易描述的气味上,变成腥甜或者腥咸,先于牡蛎的形象,占据了三个人的两张桌子。姚烨甚至都谈不上喜欢这种食物,口腔里充满混着细微沙砾的海水并不怎么愉快。而且那种亮闪闪的小叉子不如筷子好使,总是没法把所有的肉从壳上拎起来,每只壳上都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这会让她有点不舒服。但是,牡蛎是生活方式,牡蛎是法国,牡蛎是旅游指南上需要征服的第一个项目。姚烨没有理由绕过它。
“我们……不是一起的。”女人尴尬地跟已经侧转身向下一桌进发的女招待说英语,一只手指着盘子比画。姚烨清楚地听到女招待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带着响亮的共鸣。然后女招待说了一通法语,姚烨不知道她的愤怒是冲着顾客还是厨房。最后,她直接抽掉架子第二格上那个中等大小的盘子,重重地撂在姚烨这边的桌上,随即双手一摊,表示跟你们两清了。
不用数,姚烨也知道,盘子里不多不少正好一打。仍然搁在架子上的小盘子和大盘子,加起来是一打半。以姚烨的胃口,一打实在有点多,但这家店不卖半打。巴黎有名气的牡蛎吧都不卖半打。这就是一个人旅行最大的问题,没有人跟你拼凑一份合理的食谱,没有人替你托底。
女人把一篮子烤面包和一碟橄榄油推到姚烨的桌上,舌头绕了一圈才从英文转成中文。
“They……他们,呃,也别跟他们啰唆啦。咱们就自助吧,OK?不够了我再问他们要。”
姚烨拿起两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盘子上,然后一口面包一口牡蛎一口白葡萄酒,顺序纹丝不乱。就像以前在医院里培训输液,三瓶药水上用记号笔标好顺序。钱素梅面无表情地问她:“你说说,如果倒过来,一号瓶和三号瓶接着打会怎样?”
“呃……会死吗?”
“一般不会。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你的问题。懂吗?”
“懂。”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尽头,然后脑袋朝着跟姚烨相反的方向歪一歪,嘴里徐徐吐出几个字:“真巧。我会找你。”
这场面就像两个蹩脚的特工在喜剧电影里接头。姚烨一个冲动冒上来,想大声说你原来没有失忆啊。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默默地朝着窗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