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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1页)

每当手上有很多要紧事要处理,并且很难划分优先等级时,就比如今天早上,卡米尔就声称:“最紧急的是,什么都不做。”这是他一贯的“以退为进”行事方式的变形。当他在警校学习时,他把这种略过的方式称为“空中技能”。这样的话从一个一米四五的男人嘴里说出,应该会让众人嘲笑,但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此刻是早晨六点,卡米尔醒来,冲了个澡,他吃了早餐,餐巾在门边,而他站着,嘟嘟湿趴在一条胳膊上。他一手挠着它的背,他俩都看向窗外。

他的目光被一个信封吸引,上面是拍卖估价人的笺头,他本想昨晚打开看的。这场拍卖会是继承他父亲遗产的最后一步。他的死并不是真的非常痛苦,卡米尔被震惊了,被触动了,然后他悲从中来,但他父亲的死不能算是一场灾难。这种伤痛只是外在的。在他父亲身上,一切都是可预测的,他的死也是。要说卡米尔为什么昨天没有打开信封,那是因为它里面的东西标志着他整个人生关系的终点。他马上要五十岁了。而他的身边,每个人都死了,先是他的母亲,然后他的妻子,现在是他的父亲;他不会有孩子。他从没想过他会是他所有亲人中最后一个死的。这就是让他觉得心烦的,他父亲的死结清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却还没有结束。卡米尔一直在那里,形容枯槁,但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他的生命从此只属于他自己,他是唯一的持有人,也是唯一的受益人。当一个人成为自己人生唯一的主角时,这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让卡米尔觉得痛苦的,不仅仅是这个愚蠢地活下去的情结,而更是向平庸屈服。

他父亲的公寓已经出售了。只剩下了十几幅莫德的油画,范霍文先生一直保留着它们。

更别说那工作室。卡米尔不能过去,这是所有痛苦的交会点,他的母亲,伊琳娜……不,他做不到,他做不到走上那四层台阶,推开门,进去,不,永不。

至于那些画,他鼓足了勇气。他联系了一位他母亲的朋友,他们一起把这些画整理了起来;他同意做一份作品清单。拍卖将于十月七日举行,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打开信封,看见了作品列表、地点、时间,整个晚会的节目都在向莫德的作品致敬,还有一些见证和场面上的讲话。

起初,关于一幅画都不保留,他编了一个好故事,想了一套好理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他把他母亲的画全都拍卖,是为了向她致敬。“甚至是我,为了看她的画,我也得去美术馆。”他用一种满足中带着严肃的口吻解释说。当然,这是个蠢话。真相是,他无以复加地热爱着他的母亲,自从他独身以来,他一直感到自己被暴露在他这种模糊不清的爱中,崇敬中夹杂着仇恨,苦涩中夹杂着埋怨。这种打上了敌意的爱意是他与生俱来的,如今,为了能够平和地生活下去,他必须让自己脱离这一切。绘画是他母亲最重要的事业,她把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绘画,连同她自己的生命,她也一并奉献了卡米尔的。不是整个的,但她所献上的那部分已经变成了她儿子的命运。好像她生孩子的时候没有真正想过这将是一个人。卡米尔不是在摆脱身上的枷锁,他只是在减轻自身的重量。

十八幅油画,主要覆盖了莫德·范霍文的最后十几年,即将全部出售。全部都是纯抽象作品。在一些作品面前,卡米尔感觉好像是站在马克·罗斯科的作品面前,可以说,那色彩颤动着,跳跃着,感觉这些画是有生命的。有两幅已经被预先购买了,它们会被直接送去美术馆,这是两幅极度细腻的画,像在嘶吼一种痛苦,这是她在癌症末期画的,也是她艺术的巅峰。卡米尔可能会保存的,是一幅她三十岁左右画的自画像。那是一张布满忧愁却稚嫩的脸,甚至还有些严肃。画里的人似乎和你毫不相干,这种姿势里有一种存在的缺席感;这是一种女人和童真的精妙结合,就像我们可以在那些曾经年少而渴望温柔,如今却被酒精蚕食的女人的脸上读到的那样。伊琳娜非常喜欢这幅画。有一天她为卡米尔把它拍了下来,打印出的照片尺寸10cm×13cm,一直都在卡米尔的办公室里,和放铅笔的透明玻璃罐儿在一块,那罐子也是伊琳娜送给卡米尔的,总是她,除此之外,卡米尔再无其他真正私人的物品出现在他的办公环境里。阿尔芒总是用一种带着爱慕的眼神看这张照片,这是唯一一张他能理解的莫德·范霍文的油画,因为它足够具象。卡米尔答应过以后给他一张复印品,但他从没做到。但这张油画,他也把它加入了拍卖的列表。或许当他母亲的画全都遣散之后,他能重新找到内心的平静,或许当他卖出最后一幅画时能最终感到蒙福特工作室,与他再无瓜葛。

困倦是和别的画面一起来的,那些画面似乎更为紧迫更为现实,是这个被关起来又逃出来的女人。总是一些和死亡相关的画面,但是还未到来的死亡。他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哪里来的,他很确定,在这个被剖腹的箱子面前,在这些死老鼠面前,这些逃跑遗留的痕迹面前,这一切都掩盖着别的事情,而这一切背后,还有死亡。

楼底下,大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对于像他这样睡得很少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关系,但伊琳娜是绝对不可能住在这里的。相反,这对嘟嘟湿来说却是个大景观,它可以几个小时待在那里透过玻璃窗观察来往的驳船驶向船闸。如果时间允许,它有权长久地霸占窗台。

卡米尔不理清思路不会离开。目前来看,一大堆问题。

庞坦的仓库。特拉里厄怎么会找到那里?这很重要吗?年久失修,巨大的棚子还未被人抢占,那些流浪汉也没有来强行占有。它无法令人接受的卫生状况可能是一个吓退意图者的理由,但更重要的是,唯一可能的入口由一块相当狭窄的木板覆盖着,在和地面齐平的地方,这使得那些有意入住的人不得不艰难地走一大段路才能传送生活物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特拉里厄才造了那么小一个笼子,狭窄的通道限制了木板的长度。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是怎么把女孩弄进去的。他必须是有相当的决心。他已经做好准备折磨这个女孩,要多久就多久,直到她供出她把他儿子弄哪里去了。

娜塔莉·葛兰吉。他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他还是这样叫她,也没有更好的叫法。卡米尔更想说“那个女孩”,但他不总能做到。在一个假名和完全没有名字之间,怎么选择?

法官已经接受撤诉。然而,除非有相反的证据,这个显然用十字镐柄杀了特拉里厄儿子并且差点儿用硫酸断了他的脑袋的女孩将只会作为证人被查找。尽管她尚皮尼的室友已经确定地从嫌疑犯素描上认出了她,但检察院表示需要物质证据。

在庞坦的仓库,他们提取了血液样本、头发样本和所有其他有机物样本,很快它们就会表明这些样本和他们在特拉里厄的货车里找到的女孩留下的痕迹是一致的。至少,这一点将会得到大家的认同。“这不是重点。”卡米尔对自己说。

唯一保持这条线索的方式,就是重新打开在最近归档里找到的先前的两起浓硫酸谋杀案的档案,看看可不可能把它们归结到同一个凶手身上。虽然局长有所怀疑,但卡米尔的信心是坚决的,这是同一个杀手,并且是个女杀手。档案今天早上应该会被重新拿来,一拿来他就会去查看。

卡米尔思考了一下这对情侣,娜塔莉·葛兰吉和帕斯卡尔·特拉里厄。激情大戏?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倒宁愿以另一种方式设想。帕斯卡尔·特拉里厄,被一阵嫉妒的狂怒控制了,或者不愿意被抛弃,杀了娜塔莉,凭着一时冲动、瞬间的疯狂,但反过来……意外吗?很难相信,如果你仔细想想事情进展的方式。卡米尔的思绪不能真正集中到这些假设上,其他有些东西在他脑袋里乱跑,而嘟嘟湿开始用爪子挠他袖子。他在想这个女孩是如何逃离这个仓库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分析结果揭示了她是如何逃离箱子的,但出去后呢,她做了什么呢?

卡米尔试图设想这个场景。但他的电影里,少了一组镜头。

他们知道,女孩穿上了衣服。他们发现了她鞋子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通往出口的羊肠小道。这一定就是她被特拉里厄绑架那天穿着的那双,毕竟不能想象为什么绑匪要给她带一双新鞋来。他殴打那个女孩,她自卫,他把她捆绑着塞进货车。那些衣服是什么状态?破破烂烂,撕成碎片,脏乱不堪。不管怎么说,不干净……卡米尔判断。在街上,一个女孩穿成这样,难道不应该引起注意吗?

卡米尔想象不出特拉里厄会悉心照料这个女孩,但“好吧”,卡米尔对自己说:“让我们忘了那条衣服的线索,就考虑女孩本身吧。”

她的脏乱程度可想而知。一个星期,像条蠕虫般裸体,存活在一个离地面两米的箱子里。在照片上,她不仅仅是饱受折磨,她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现场还发现了给动物吃的饲料,特拉里厄就是用那些给寄居的老鼠吃的饲料来喂食她的。她就在自己身下拉屎拉了一个星期。

“她已筋疲力尽,”卡米尔大声说,“并且脏得像一把梳子。”

嘟嘟湿抬起头,好像它比他还清楚,它的主人又在自言自语。

地上有水渍,在破布头上,几瓶矿泉水瓶身上有她的指纹,在出仓库前,她把自己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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