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盘膝坐在海棠树下。海棠花对着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弹着什么古韵什么调,靡靡昏昏,连四散的草儿鹿儿都静静屈膝。
小孩儿揉了揉眼,静静俯视着那少年郎君。
他抚完琴又要拿着棋子研究孤谱,蹙着眉也很清雅好看。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却不知道他是个坏人。这个坏人把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冬日里不过把她充作一把暖炉,夏日里嫌她活泼,由她被风雨折散。他放与不放手,全然出于一己之私,都与她不相干。她是他养的猫儿狗儿,早已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更何况天上。
暑日黏热,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着海棠,眼泪噙满。花儿惊吓,砸到了少年身上。
他不曾抬起头,任花簇堆满棋盘。
她从树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与自由天堑相隔。
而后从棋盘下猫身钻入那人的怀中,静静地抱着他的腰。
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连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树高,不知算不算远。
可他吃饭时,身旁没有她;喝茶时,没有她;抚琴时,没有她;下棋时,没有;蹙眉时,没有;微笑时,更没有。他有没有她似乎都不打紧,可是要紧的是,她没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鸟儿。
“哥哥,我离不开你。”
她到底意难平地望着他,一仰头,哽咽落泪。
少年白皙的手指摆着棋子,许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温暖的怀中,轻轻问道:“你本来预备去哪儿?”
“没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映着红色的朝服,益发不似真人。他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一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五岁,红衣端艳。
三百零八年前。
乔植并非自幼侏儒,只是四五岁时得了一场风寒,再醒来,便长不高了。乔郡君养了一帮名医,专为她调养身体,日日须得一碗苦药汁,可八九年都不见起效。眼瞧着到了豆蔻芳龄,她依旧是那副模样。
二郎闲暇时,有了逸致,曾为妫氏画过一幅小像,画上女孩儿唇红齿白,风月难表一二,手中握着如意,端的倾城。三娘缠着二郎为她也画,二郎便画了一幅憨孩儿抱猫儿的画儿,她一瞧便哭闹打滚,不依不饶,说要同表姐一样好看的。
二郎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你做什么与她攀比?落了下乘。”
小孩儿便哭闹道:“表姐是生得好看,可我怎么就不能好看了?我只不过是长不高罢了,我这样残疾,却原来连幅画儿都不配了吗?”
少年被她闹得无法,气得曲起指节弹她脑门,“你长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小孩儿硬着头皮顶嘴,“你只要画得,怎知我生不得?”
他便只得瞧着她,细细再朝绢上画。画儿成了,却面寒如铁,拂袖而去。
小孩儿看着画,那里站着一个黄衣倾国的少女。她傻傻看了半晌,似被迷住了,许久,却哭得更加痛心。
她在闺房内哭,表姐便来了,免她触景伤情,只道:“我拿我的画儿同你的交换。待你长大了,变好看了,我便把它还你,如何?”
她只是黯然失色,萎靡了好一阵子,待到挂起表姐的画像在窗前,二哥再来,便总盯着那幅画儿看。他问她:“你喜欢妫氏吗?”
他也到了书里的白衣公子喜欢二八佳人的年华。虽则他书读得比她好,棋下得比她精湛,人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会喜欢上这世上的一个姑娘,建功立业,然后娶她回家。
小孩儿笑了,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哥哥喜欢不就好了?她终有一日作为一个怪物死去,多余的情感怪让人困扰为难。她说:“表姐待我很好,比哥哥待我都要好。哥哥待我不过一二分欢喜,表姐却是十分尽心。我喜欢表姐,比喜欢哥哥还要喜欢。”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淡淡缓缓地微笑,好像笑到了心中,又好像没有。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二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六岁,白衣翩跹。
三百零七年前。
小孩儿的哥哥停了她每日一碗的苦药汁,她竟慢慢长高,慢慢像她已逝的母亲。偶尔遇到长公主,那张高贵的脸阴晴不定。小孩儿擅卜卦,他们兄弟姊妹几人,只有她继承了乔太尉的天赋。太尉对她素来冷淡,不知是碍于公主面子还是厌弃了小孩儿生母,只于她十岁生日时,送了个小小的龟壳,权作礼物,让她摇卦耍玩。她大模大样瞧过几本易书,便在家中摆起算命摊,拉人算命。起初谁都不信,之后准了几次,人人才称奇。
小孩儿爱下棋,谋略之术却甚差,一输再输,愈挫愈勇。后有一日,与少年对弈,小孩儿执黑子,输得惨烈,只剩一子。她灰头土脸,有气无力,他却伸手,捏走了那枚黑色棋子,从腰间解下他自幼戴着的暖玉,俯视着她淡道:“老是赢你这猢狲也没甚意思,在背后不知啐我几回了。这次便拿玉与你换这最后一棋,可还公道?”
小孩儿当时就脸红了,她面上从不敢驳二郎,背后却是骂得唾沫乱飞。
随后,二郎便冷笑道:“这些日子,我为你踅摸了个天下无双的好夫君,恭贺姑娘以后要自由了。只是难为姑娘,得略等一等,本君即日出征,少则一两载,多则两三载,回程之日,便是送你出嫁之时。”
小孩儿傻了,小手抱着暖玉,傻乎乎地看着二郎,二郎忍不住揪了揪这孩儿的小辫子,道:“你这憨孩儿!我养你这么大,你倒是祸害得他家破人亡,也算你有几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