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石咏独自一人走进院子,随手带上身后的院门,打了一声招呼:
&esp;&esp;“梁总管!”
&esp;&esp;大约是许久没有人如此称呼过梁九功了,梁九功听见,双肩轻轻一抖,旋即挺直了身板,慢慢起身。石咏看得清楚,梁九功是将手中的一只葫芦和一柄雕刀都放下来。
&esp;&esp;“既然来了,就别嫌弃杂家这儿!”
&esp;&esp;梁九功那尖细的公鸭嗓音便在这小院里回荡。
&esp;&esp;石咏早在刚进内务府造办处的时候,曾经在慎刑司见过一回梁九功,当时他正在杖责一名小太监,若不是十六阿哥赶到求情,那名小太监就要被他当场杖毙了。
&esp;&esp;可是此刻见到梁九功一人在此,满世界只有葫芦相伴,如此孤清,实在是教人无法不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梁九功当年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大约并未想象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吧。
&esp;&esp;“梁总管,下官奉旨修缮景山神御殿一带,进来检视一下这里的情形,打扰勿怪!”
&esp;&esp;虽然梁九功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可是石咏与他没有私人恩怨,更加不打算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因此石咏说话依旧彬彬有礼。
&esp;&esp;梁九功闻言,终于缓缓回过头,盯着石咏。
&esp;&esp;“来——”
&esp;&esp;一年未见,梁九功的头发早已变得雪白。石咏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形容枯槁,满是皱纹的老脸,岂料梁九功转过头来看时,石咏却觉还好,与他初见时并无多少变化,甚至脸色还挺红润,不致教人认不出来。
&esp;&esp;“来,看看杂家的葫芦器!”
&esp;&esp;梁九功开口,根本就没有认出石咏的意思。石咏听着对方口里透着无限骄傲,心里耐不住好奇,便快步上前,来观赏梁九功桌上摆着的几件葫芦器。
&esp;&esp;石咏是专门研究古代工艺美术的,因此对“葫芦器”这种偏冷门的艺术品门类也有所了解。
&esp;&esp;葫芦器的制作兴盛于康熙年间,具体做法乃是在葫芦幼小时,将器皿套在葫芦上,令葫芦长成想要的形状,待葫芦成熟之后,剖开晒干,再在葫芦表面做些文章,可雕可刻可烫可烙,山水花鸟无一不可,做出来的成品也是,杯碗瓢盆无一不能。
&esp;&esp;梁九功的葫芦器就是如此。石咏随手拿起一只被做成方型砚匣的葫芦,见其匣身与匣盖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忍不住啧啧称奇,却突然想起:做成这样的葫芦器,少说需要一整年的功夫,难道说,这梁九功自从被押走……就一直待在这里做葫芦?
&esp;&esp;石咏一言不发,拿起梁九功桌上的葫芦器一件一件看过。他身边的梁九功则对这些葫芦器爱惜无比,石咏放下一件,梁九功就又拿起来仔细检查,又用一片抹布将葫芦器抹过一遍,才放回桌上,似乎是生怕石咏粗手笨脚,损了他的宝贝。
&esp;&esp;待将桌上的葫芦器一一抹过,梁九功又走到葫芦架下,带着怜爱的眼光,望着架上垂下的一个个青色的小葫芦,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esp;&esp;石咏依稀明白了,这座小院,看似没有任何看守,院门也从来不锁,可是梁九功却干脆自己把自己给关在这儿了,旁人是“玩物丧志”,而梁九功是“画地为牢”,被架上的这一丛葫芦给牢牢地拴住,靠这日复一日的养葫芦、做葫芦器来麻醉自己。
&esp;&esp;可是细想来,就算是这梁九功想逃,又能逃到哪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无论走到哪里,始终都是被康熙厌弃了的一个奴才……
&esp;&esp;当天石咏没说什么,看完几件葫芦器,又在小院里巡视一番,然后向梁九功招呼一句走人。石咏走的时候,梁九功依旧望着一只青绿色的小葫芦喃喃自语,脸上流露着温柔。
&esp;&esp;
&esp;&esp;石咏听见梁九功说这是“颁瓟斝”,心里暗暗称奇。
&esp;&esp;这件古董,世人都说是曹公写出来的假古董,一来“葫芦器”这件工艺品是从康熙年间开始兴盛;二来么,要从西晋一路流传下来,葫芦这种材质就略显脆弱了。
&esp;&esp;不过自打石咏到了这个时空,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但凡曹公下笔写了的古董,就都存在。
&esp;&esp;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颁瓟斝”,难道不该是在妙玉手里的么?他记得这件古董是原书中写妙玉在栊翠庵请宝钗黛玉吃茶的时候,拿出来请客用的。
&esp;&esp;“既然不想走,就留下来看看吧!”
&esp;&esp;梁九功那边发了话。
&esp;&esp;梁九功在康熙身边侍奉了十余年,揣度人心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他见到石咏脚下一滞,就已经猜到石咏没见过匣子里面的东西,而且也确实对这件古董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