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0,1号地堡
《秩序》一书就摆放在桌上,已经打开,页脚处已被翻得向上卷起。特洛伊再次研究了一遍即将到来的程序——他身为“第五十行动组”组长的第一个职务行为——心底里不由得想到了剪彩,想到了在一个盛大的仪式上,一个手拿大剪刀的男人义无反顾地替他人承担起了最难的工作。
《秩序》——他真的觉得——更像是一份处方,而非一本操作手册。编写此书的精神病学家已将一切,将人性的所有点滴都计算在其中。而且,同心理领域或其他同人性相关的所有领域一样,最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那部分,通常都饱含深意。
这让特洛伊不禁在想,自己到底所为何来,他的职位又有多大的必要。他原本做的是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是领导一个单一的地堡,而非所有地堡。他是在最后一刻才被提拔的,这让他觉得有些随意,就像是这份工作谁都可以来干。
当然,尽管他的办公室很大程度上有名无实,但兴许还包含着一些象征意义。兴许,他来这儿,不是为了领导谁,而更多的是给别人一种被领导的假象。
特洛伊将目光落回了《秩序》上,一个个文字相继映入眼帘,但他却一个也没看进去。新生活的一切让他极易分心,胡思乱想。一切都被安排得无比完美——所有的层级、任务和职责——可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万念俱灰?
抬起头,他能够看到心理服务办公室的维克多正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在走廊对面。走过去问上一问,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他们对这个地方的定义,赛过了任何建筑师。他好想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让所有内心都如此空落落的。
将妇女和儿童庇护起来,应该起了一定的作用,这一点特洛伊倒是可以肯定。1号地堡中的女人和孩子得天独厚,获得长久的睡眠权,而男人们则留下来轮值。这提前屏蔽了所有的激情,杜绝了男人间的争斗。
然后便是程序,叫人内心麻木的程序。这是针对思想的宫刑,对一名办公室人员日复一日的消磨,让他一天天痴痴地盯着时钟,打卡下班,看电视,沦陷在睡意当中,拍上三次闹钟,再来上一次。在没有周末的情况下,情形更加不堪。没有节假日,有的,不过是六个月的上班,数十年的长假。
这让他不禁羡慕起了其他设施,其他所有的地堡。在那些地方,走廊当中应该回荡着孩子的欢笑、女人的轻语,以及1号地堡由内到外所缺乏的激情和欢愉。在这儿,他所能看到的,只有数十个叫人昏昏欲睡的办公用房里平板电脑上正播放着影片,以及舒适的座椅上数十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没人真正清醒。没人真正活着。他们想要的,想必正是如此。
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钟,特洛伊发现时间已到。又一天被甩在了身后。距离这一班的结束,又少了一天。他合上自己这一版《秩序》,将它锁进办公桌,朝着走廊尽头的通讯室而去。
他走进去时,两颗脑袋从电台上抬了起来,全都眉头深锁,下面是两套橙色的工装。特洛伊深吸一口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这是一间办公室,是一份工作,而他是负责人。他只消打起精神就行,他是来这儿剪彩的。
索尔,无线电工程师的头儿,摘下头上的耳机,起身迎接他。特洛伊还隐约记得索尔,他们住在相同的行政楼层,在健身房中也没少见。握手时,索尔那宽阔而又英俊的面庞似乎搅动了某些更深层次的记忆——一份特洛伊早已学会无视的渴望。兴许,这不过是他在学徒期,在他沉入漫长的睡眠之前梦见过的一个人。
索尔向他介绍了通讯室中另外一名身穿橙衣的工程师。对方挥了挥手,并未摘下耳机。名字很快便在记忆中消逝,无关紧要。一副耳机被从架子上摘了下来,特洛伊将其接过,挂在脖子上,并未将耳罩压在耳朵上,以便听清索尔的话语。这个房间和其中的布置,让特洛伊想起了在电脑和自助语音服务出现前,老照片上的那些电话接线员。
脑海中那些早已逝去的画面,同药片所引发的颤抖及紧张交织在一起,特洛伊突然觉得一阵咯咯的笑声从心底里汩汩涌了上来。笑声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被他成功地压了下去。眼看着对一个地堡未来负责人的测试就要开始,而作为总负责人的自己却突然陷入了歇斯底里,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然后你只需要按设定的问题去问就行。”只听索尔对他说道。他将一张塑料卡片递给了特洛伊,后者虽然笃定自己用不着,但依然接在了手里。这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记流程;还有,他相信不管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一名候选人是否合适的判断,最好还是留给机器和电脑,留给嵌在远处一端的耳机当中的那些传感器。
“好了。开始呼叫。”索尔指了指一块嵌了一排闪光灯的面板上的一盏灯,“我这就给您转接。”
特洛伊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罩,而工程师则开始连接。只听得几声“哔哔”声过后,伴随着“咔嗒”一声响,线路已连接上。另外一头传来了某人沉重的呼吸声。特洛伊提醒自己,这个年轻人远比自己要紧张。毕竟,对方还得回答问题——而特洛伊,只需提问就行。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卡片,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幸亏卡片在手。
“名字?”他问那个年轻人。
“马库斯·登特,先生。”
年轻的声音当中透着隐隐的自信,中气十足,暗含自豪。特洛伊立刻想起了这种感觉——许久以前。接着,他想到了马库斯·登特所降生的世界,想到了那份他唯有在书上才能看到的遗赠。
“谈谈你的训练。”特洛伊照着卡片念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深沉而又权威——尽管电脑早已为他做了这一切。索尔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了一个圈,示意从那男孩耳机中传来的数据正常。特洛伊不由得在想自己这边是否也有这种装置。在这个房间——抑或是别的任何房间当中——是否也有一个人,将自己的紧张一一看在眼里?
“好的,先生,在调入资讯部前,我是威利斯副警长的影子。那是一年之前。我用六周学习了《秩序》。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影子”,特洛伊都忘了这一称谓了。他原本打算带一张最新的词汇卡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