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是讨厌的,比老鼠还要恶心。它们爬到我们的头发里、耳朵里,聚在锁骨窝里安家落户。它们爬到我们的皮肤上,钻进衣服接缝里,爬满了我们用来当毯子的那件外套。阿非还是个婴儿,自己没办法抓,我们只好把他浑身上下搜个遍。
虱子比跳蚤要差劲,虱子是蹲在那里吸血的,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血跑进它们身体里。跳蚤是蹦着咬人的,它们相对干净些,我们情愿被跳蚤咬。蹦蹦跳跳的东西总比那些蹲着不
动的东西干净些。
我们达成一致,都不再领迷路的女人、小孩、狗和老头进家了。我们不想再得传染病。
迈克尔哭了。
外婆隔壁的邻居珀赛尔太太有台收音机,是她们那个巷子惟一的一台。由于她又老又瞎,政府送给她这台收音机。我很想要一台收音机。我的外婆虽老,但不瞎,有这样一个不瞎但得不到政府的收音机的外婆,有什么用呢?
每个礼拜天的晚上,我都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窗外的人行道上,听BBC和爱尔兰电台播放的戏剧。你可以听到奥凯西、萧伯纳、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最好,尽管他是个英国人,他就像是土豆泥,吃得再多都不过瘾。也可以听到一些奇怪的希腊戏剧,什么由于误娶了母亲,结果挖掉自己的眼睛。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的窗外听《麦克白》,她的女儿凯瑟琳把头探出门外:进来吧,弗兰基,我妈妈说,这么冷的天坐在地上会得肺病的。
啊,不用了,凯瑟琳,没事的。
不,还是进来吧。
她们给我倒了茶,还给了我一大块抹着厚厚的草莓果酱的面包。珀赛尔太太问我:你喜欢莎士比亚吗,弗兰基?
我爱莎士比亚,珀赛尔太太。
啊,他就是音乐,弗兰基,他会讲世界上最动听的故事。要是没有莎士比亚,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礼拜天的晚上。
戏剧播放完了,她让我调弄调弄收音机上的旋钮。我在短波波段上乱调,随意接收着远方的声音,有奇怪的低语声和嘶嘶声,大海奔腾的呼啸声,以及摩尔斯电码的嘀嘀声。我还听见曼陀林、吉他、西班牙风笛、非洲鼓的乐声,还有尼罗河船夫的悲伤号子。我看见那些水手们在呷着一缸缸热可可;我看见大教堂、摩天大楼和农舍;我看见在撒哈拉沙漠上游牧的阿拉伯人和法国驻外军团,还有美洲大草原上的牛仔;我看见那沿着希腊的岩石海岸跳跃的山羊,牧羊人全是瞎子,因为他们误娶了自己的母亲;我看见人们在咖啡馆里闲聊、饮酒,在林荫大街和大街上漫步;我看见站在门口的妓女、晚祷的修士,接着便传来大本钟的轰鸣声:这里是BBC海外广播,现在播报新闻。
珀赛尔太太说:就停在这儿吧,弗兰基,好让我们了解一下国际形势。
新闻过后,是美军广播网的节目,听到美国人那潇洒从容的声音,真是美妙啊。音乐随之而来,啊,哈,是埃林顿公爵的音乐,他告诉我坐上头等列车,到比莉。哈乐黛只为我歌唱的地方去:
除了爱我不能给你什么,宝贝;
爱是我惟一富有的东西,宝贝。
啊,比莉、比莉,我想去美国和你在一起,和所有的音乐在一起。那里人人都有好牙齿,碟子里放着吃不完的东西,家家有厕所,人人过着永世幸福的生活。
这时,珀赛尔太太突然问我:你知道那什么吗,弗兰基?
什么,珀赛尔太太?
莎士比亚这么棒,他一定是爱尔兰人。
收房租的人失去了耐性,他警告妈妈:你已经拖欠了四个星期了,太太,总共一镑两先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回办公室向文森特。纳什爵士汇报,迈考特家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到时候我会怎么样,太太?拍拍屁股走人,丢掉饭碗。我还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老母亲要养活,她每天都去圣芳济教堂领圣餐。收房租的人得收到房租,太太,要不就得丢掉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来,总共一镑八先令六便士,要是你还没钱,那就和你的家具搬到马路上挨雨淋吧。
妈妈回到楼上的意大利,坐在炉子边寻思上哪儿弄这一星期的房租,更别提那些拖欠的房租了。她很想喝杯茶,但是没办法烧水,最后小马拉奇从楼上的隔墙上拽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妈妈说:反正快掉下来了,不妨就把它劈了生火吧。我们烧了开水,剩下的木块留着早上烧茶用。可是,今晚,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妈妈说:就再从墙上拽一块吧,就这一块,以后就不拽了。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这么说,直到最后只剩下房梁了。她警告我们,千万不要碰房梁,因为天花板和整座房子都靠它撑着。
噢,那我们绝不碰房梁。
她去找外婆,屋里实在太冷,我抄起斧子瞄准一根房梁。小马拉奇为我叫好,迈克尔激动地拍手。我拽了拽那根房梁,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声,灰泥、石板和雨水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妈妈床上。小马拉奇叫着:啊,上帝呀,我们都要死了。迈克尔又唱又跳地喊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弗兰基把房子拆了。
我们冒雨跑去向妈妈报信,迈克尔不停地哼唱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这让她大惑不解。最后我解释说房顶有个洞,要塌下来了。她说了一句天啊,便朝街道跑去,外婆在她后面吃力地跟着。
妈妈看到埋在一片灰泥和石板下的床,气得扯起头发:我们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然后她开始大声训我,说我不该动这些房梁。外婆说:我去房东的办公室,叫他们来人修修,趁恁们还没全被淹死。
她很快和那个收房租的一起回来了,他说:老天爷啊,另一间屋子哪儿去啦?
外婆问:什么屋子?
我租给恁们的是两间屋子,有一间却不见了。那间屋子哪儿去啦?
妈妈说:什么屋子呀?
这儿有两间屋子,现在只剩下一间了。那面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一面墙,现在却没了。我清清楚楚记得这里有一面墙,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间屋子。墙上哪儿去啦?屋子上哪儿去啦?
外婆说:我不记得有一面墙,要是不记得有一面墙的话,又怎么能记得有一间屋子呢?
恁不记得?好吧,我记得。我干了四十年的房东代理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上帝作证,这种状况真叫人为难,不但不缴房租,还把房子拆了,那面墙到哪儿去啦?恁们把那间屋子怎么啦?我要知道。
妈妈转向我们:恁们记得有一面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