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烟晴阳,清溪成碧,太太奶奶们穿戴素净,香肩并香肩,玉腕挽玉腕,行过小桥头,到这处四路交汇的街口。
街口宽敞,有个半丈楼台,往日作集会之用,今番戏台子就搭在上头,街坊在底下簇拥着看。难得有趣,乡里得空的人都汇集到此。
照理说月贞等人在服孝,不得请戏宴饮。可这几日的戏是为答谢乡里亲友,自家人是为谢客,倒不妨碍。
二老太爷是厢长,一早便吩咐晁老管家在戏台底下设矮屏,放案椅,琴太太与霜太太两个最前头一案,身后奶奶小姐陪坐。女眷后头是李家的爷儿们,爷儿们再后头才是站着的街坊四邻。
巧兰芸娘各带一位妈妈两个丫头,月贞跟前零落,只得个珠嫂子。
琴太太向后瞟一眼,见珠嫂子鞍前马后伺候茶水点心,便道:“月贞这孩子老实,这些日子屋里就只有一个下人伺候,她也不开口说。我是为治丧的事情忙忘了,你们也不提醒我。”
那冯妈笑道:“贞大奶奶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琴太太望着月贞笑,“月贞,等过两日回钱塘,再派两个丫头伺候你。”
月贞最爱看戏,台子上演的是《金线池》,听得正在兴头上,暗中给珠嫂子踢了一脚,才惊回神来回琴太太的话:“谢太太费心。”
琴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摇着扇看戏,冯妈递上一盅胡桃茶,她呷一口,情态悠闲。伺候的四五个丫头在她身前席地而坐,笑嘻嘻地望着戏台子。
还是霜太太跟前阵仗大,不单是婆子丫头警觉伺候,身后还有个巧兰,不得功夫看戏,全神贯注地盯着霜太太的后脑勺,只恐错过她哪句吩咐。
霜太太说一句:“这胡桃茶淡了。”
巧兰立时躬腰端上盅杏仁茶。她身量比一般的女人高,骨架子大,起身便挡住大片人。
霜太太接过茶去,向后瞟一眼,“你好好坐着,起来坐下的,挡了后头的人。”
巧兰坐回椅上扭头看,是她丈夫缁宣坐在那里,穿着烟灰色软绸圆领袍,戴着一方网巾,面容与了疾有几分像,只是下颌角比了疾略硬朗些。
他那双清冷的眼睛并不朝戏台上望,而是稍微倾斜。巧兰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瞧过去,果然是芸娘坐在那里,小立领上头露着半截白皙的脖子。
巧兰遮着扇,“吭”地咳了一声,缁宣敛了目光,未及怎样,倒是霜太太又发话了:“咳来咳去的,吵着人听戏。”
这巧兰原是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官宦人家出身,别的不去说它,在外头总不至于失体面。可无论如何,霜太太总有刺挑。
霜太太年轻时候是给老太太挑剔过来的,老了,觉得理所应当挑剔儿媳妇。不像琴太太,进门没一年老太太就过了世,没受过婆婆几多刁难。
巧兰将一双小脚缩回裙里,腰端得直了些,一动不动地坐着。倏听周遭轰然一笑,她便也将面皮轻扯,尴尬地陪着笑,一双凤眼扯得长长的。
月贞偶然扫见她,脸上的笑也不禁僵了僵。那笑还未搁平,跟前倏地钻出来个身形臃肿的妇人,背着太阳光,笑吟吟的脸晃花了月贞的眼。
妇人福了个身,“贞大奶奶纳福。”
定神一看,妇人挺着个大肚子,怀里还抱着个幼童。月贞忙把脚缩着让她。她搁下幼童,揿着他的脑袋直摁到地上,“快给你母亲磕头。”
原来是月贞白捡的那儿子元宝。过几日回钱塘,元宝就该跟着一道回去的,因此这些日子住在家里,最后伴他亲生爹娘一段。
月贞讪得不知如何,只得将元宝搀起来,对妇人笑笑,“您身子不便宜,就别客气了。”
那妇人连说了几声不妨事,抱起元宝又往两位太太跟前请安去了。
忽然多出个儿子,月贞仍旧不适应,尴尬出一额细汗。掏掏袖口,却没带帕子。向珠嫂子要,谁知珠嫂子的帕子揩了几上洒的茶水,脏得不能用。
月贞暗里睃一眼,趁人没留意,正要掣着袖子揩。椅背倏地动了动,胁下一看,有人递了方手帕上来。
接来翻翻,帕子上无纹无饬,干干净净的月魄色。月贞扭头,了疾就坐在身后,微微仰着下巴朝向戏台上,眼中却是空的,他的手仍拨捻着持珠,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
月贞要谢他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里,折了那方手帕,揣进袖内。他仍旧坐在这里没回钱塘,不知是早晨在门上那些七嘴八舌的话里,哪一句留住了他?
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吧?她把腰稍稍抻起来,一分志得意满袭入心间。
“贞大嫂子,你热不热?”
以为是芸娘搭讪,不想调目,却是巧兰。她躬着腰在芸娘的椅背后头,将将把芸娘罩了个完全。
月贞欠身朝前头哨探,怪道了,霜太太在打瞌睡。大概是为留了疾眼皮哭得沉了,给太阳一晒,更觉疲倦。也大有可能她的日子空闲太多,瞌睡习惯了。
总之巧兰总算捡着个空松懈下来,又得留心着缁宣乱斜的目光。
“是有些热。”月贞没用那方手帕,讪笑着将纨扇摇得急了两下,垂着下巴颏将衣裳瞥一眼,“我穿的黑色料子,不禁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