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玲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在剧团演出队当演员。华玲的身材是没人能比的,颀长而不瘦,丰满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专心修捏过的。华玲的肤色也是没人能比的,洁白细嫩,水灵灵的,好似一刀刚出槽的热豆腐,经不起稍为碰动。有着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让人看的,所以,虽说华玲是个乡下人,但凭着这生相,最终到剧团来是不奇怪的。那年,剧团到乡下选演员,华玲啥不凭,就凭这身样,把几个已经被别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选人都顶落了,一路平坦地走进了在乡下人看来像天堂一样的剧团。
刚到团里一阵子,华玲扎一根《红灯记》中铁梅的独辫(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静静地插在一群预备生中,大气不出,独来独往,静得跟团气似的,老师提问她,人没站出来,洁嫩的脸孔先红了又红;费老大劲站出来后,只见她嘴巴翕翕动动,却不见发出声音。老师说,你这样怎么上台演戏——话没说完,她脸上的泪已滚成行。不知是乡下人水分足,还是什么缘故,华玲的眼泪总是又大又圆,跟蚕豆一般,滴在地上有着暗暗响声。老师说,现在哭是没用的,要你演哭戏时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课,她又会钻到厕所或是哪个角落里哭上一阵子,好像是为了把刚才掐掉的哭续完似的。她的这些个样子:胆小,木讷,自卑,经常挂起眼泪,把老师话当圣旨一样听从,以及在学习上过分刻苦的认真劲(但学业却没有应该的上乘),最终都成了同学甚至有个别老师轻看她的证据和把柄。不但别人小瞧她,就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为和同学们比,她短缺的东西确实太多太明显了。到三个月学习的后期,华玲几乎都有点儿自暴自弃了。她知道,等学习结束后,有人将被录用留下在剧团,也有人将被不幸淘汰,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时候,她就得重新回去乡下,重新去编织她的草鞋。不过,她似乎想好了,这次回去她不想再编草鞋,而是想买台缝纫机学做衣服。这当然比编草鞋要强得多,但买缝纫机的钱去哪里找,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许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就像这次学习。一想到学习就要结束,她就要离开这块地方,眼泪便忍不住地掉下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眼泪,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才有了眼泪。她的眼泪总是那么圆,那么大。
也许是眼泪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误,学习结束时,华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来,而且在留下来的人员中,又侥幸地做了刘京香老师的门下。刘老师是著名越剧演员王文娟的门生,在这个小团里,刘老师的地位几乎是至高无上的,你要想在团里立住脚,变成星,投靠在刘老师门下无疑是一条捷径的捷径;被刘老师认为门生,就意味着你一只脚已幸福地迈进了成功的大门。所以,多少年来,团里的年轻人总是竞相做刘老师的学生,但如愿者总是寥寥无几。这次,如愿者仍然一贯地很少,仅两人。然而这少少的双份中,竟有华玲一份,这简直令华玲十几个学友都眼红得要死!要不是刘老师也是个女的,少不了别人会编出些长翅膀的桃色闲话(因为华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这些闲话了)。现在,刘老师天生地堵死了这闲话,人们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来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条道行得通,就是:华玲靠眼泪博得了刘老师的同情和可怜。
同情也好,可怜也罢,对华玲来说留下来了就什么也无所谓,更不说是留在了刘老师的门下。这份像是梦中的礼物,使华玲激动又惊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变得比原先还要迷惘而无所适从。那天,刘老师转到她宿舍来,当着好多人面,拿手轻轻地拍拍她肩膀,告诉她这个喜讯时,她居然毫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仿佛被这个突然的喜讯钉住了似的;直到刘老师走时,她还是木木地竖在那里。这个巨大的喜讯无疑已使她变成了废物,她不知道怎样来感谢刘老师,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树,那只鸟,还有看不见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后,她还是用她擅长又出色的泪水来表达了一切——那个泪啊,正如人们通常说的,像断了线的珍珠,刷刷滚落在脸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溅得四飞五扬。
这个眼泪没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来是这么幸福!
那天,华玲感觉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