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点不好,不论到了哪里,不管真心假意,底下那些人都恨不得时时伴着恭维,一两回倒罢了,次数多了实在烦人。
徒晏命人在园子后门备车,令人转告知府等人都回去,又吩咐青阳县令只多让人巡视九华山各处即刻,不必过分扰民。徒晏与林青筠并不打算在此处多呆,见过那个传闻中的“九华山神医”,明日便离开安徽,直奔宁波。
上山只有两辆车,徒晏林青筠坐了一辆,后面一车坐着白鹭相思、红绫绿罗,一应茶水点心等物都预备着。
尽管时候还早,山上却已是热闹。都说拜佛要起早,许多香客都是提前过来宿在山上的镇子,次日赶着上头香。林青筠两人倒是不拜佛,直接往那“神医”的草芦而去。
神医的草芦建在莲花峰上,地势极高,幸而原本的土路被人夯实,又取来杂色石头铺出了台阶儿,倒比先时好走多了。若要去草芦求医,车马是上不去的,只能步行。两人下了车,远远儿便见几个人影走在山路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盛景。想来也是,哪怕真是个神医在此行医,却藏于大山高峰,又得人亲自爬上去,寻常小病小痛或有请大夫吃药的钱都不会来吃这份苦。
林青筠有些忧心徒晏的身体,便道:“我上去吧,反正又不是真来求医。我去将你的情况详细说了,看他如何说法,或是认为人不亲至不算诚心,那也罢了。这山道不平整,爬到草芦只怕得用一个时辰,你这身体绝对受不了。”
徒晏也知此礼,眉头紧了紧,却道:“走慢些无碍,有些话我得亲自去说。”
林青筠觉察到他此刻心绪异常,一时不解。
徒晏只低声说了一句:“我想问问安乐的病。”
安乐?林青筠想起先前安乐生病的那回,病因病情皆不清楚,却是很古怪,因着徒晏与大公主等人似不愿提及,她也没好追问。这会儿听他说起,心知他心意已决,只得同意。
徒晏由乐公公搀扶着,一路缓慢往上,不时便要歇息一程,最终达到草芦所在时已是正午。山中不必山下,地势高,山林茂密,雾气山泉,即便没有风都清凉舒适。这是半山腰一处平坦之地,有山、有水、有树、有花,一切都自然而随性,除了山间鸟儿野物,与偶尔来寻医的人,此处完全不被打搅,那“神医”着实选了个好地方。临水靠着山石便是草芦,当真是极简单简陋,周围有许多草席,上头晾晒着各样草药,空气中还有一丝茶香,怎么看这里都无法住人。
“山洞。”徒晏瞥见草芦后面的山壁上有一方天然洞穴,洞穴上头悬挂着不知名的草药,大概是驱蚊虫的。
草芦内有几个病人,个个面色不佳,陪同而来的人都是一脸忧色又止不住满眼期盼。那位正在为病人诊治的神医仅有二十七八、不足三十的年纪,一身蓝布衣,木簪子束发,肤色略黑,面貌寻常,本是丢在人群随即便湮灭的人,却因其身上淡泊超脱的气质而显得不同起来。
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比容貌年纪等等都重要,起码在见了真人后,林青筠倒相信对方确实有些神妙医术。
此时小秦太医忍不住先上前,在一旁不说话,只观察“神医”给人治病。对方诊完一人看了小秦太医一眼,随之便没理会,继续下一位。
林青筠让小太监搬个粗木条凳来,扶着徒晏坐下歇歇,一面看那人,一面说:“这人实在够懒的,外人提起都称他‘九华山神医’,他也不谦让便受了,问他名字历来,却总是一字不漏,竟是连个化名儿都懒怠取。”
徒晏笑道:“总归是喊神医,起个化名儿也用不上。”
少时前面几个病人都走了,徒晏便上前。
彼此也未通姓名问身份,这神医先是将他面色一番仔细审视,微微皱眉,随之为其诊脉,眼中浮现惊讶:“你的身体乃是五脏俱损,应是早年中毒所致,这毒十分霸道,使得你一场小风寒都能丢了性命,甚至寿数只在近两年。但你已得了奇药,身体正在极快复原,不过三五年便能痊愈,甚至比寻常人都强健,又何必来寻我?”
不止徒晏,便是林青筠等人都十分震惊,只因他说的全都准。
徒晏没料到这神医果然神,不止能治病,且言语如此直白大胆,连他几年能痊愈都敢断言。余光瞥了身后几步距离的高阳李力两人,心知这话要不了几天就会上报皇帝御前,总归该来的躲不掉。
“我还有一病要请教。”徒晏一字不提对方诊断,说道:“我有个外甥女,自小就得了种怪病,总会无缘无故做噩梦,梦里又哭又闹,若不唤醒她,还会闭着眼四处乱走,抓了东西就砸,逮着人就伤。即便是唤醒了她,也似身陷在梦里,惊恐莫名,总疑心有人要害她。先前家中延请不少名医,只说是受惊所致或噩梦所扰,各样安神汤养神丸没少吃,却只能暂时安抚,却无法根治。家人为此十分忧心,敢问先生可有医治良策?”
林青筠听了这席话吃惊不已。
安乐的病竟是如此复杂?
当初她问时徒晏说过,安乐是幼时照料不周落的病根儿,可见对于安乐为何会发噩梦,徒晏与大公主等人是有所猜测的。
“她可记得梦中景象?”若在寻常,遇到这种病人不曾亲至却只转述病情的,他是断不肯治的,概因不亲眼“望闻问切”,许多病因弄不明白,贸然下诊断开药,岂不是拿人命玩笑。只是这回的病人不同,倒不是他的身份,乃是病情令他很感兴趣,更感兴趣对方得了什么奇药。另一个,对方所转述的另一个病例也令他颇感兴趣,毕竟都是些少见的病症。
“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不记得,都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自从她三四岁时第一回说清楚做梦梦见有鬼要吃她,家里人便十分注意,从不与她说那些荒诞话,也不让她接触神怪书籍。然而她这些噩梦从未停止,并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有时会陷在梦里难以挣脱。”徒晏为此也十分焦心,又道:“前两年她外祖父请了个祖上极有名望的大夫给她诊视过一回,那大夫开了一剂药,叫做‘六味安神汤’,每晚睡前饮用,病发的确实少了,又有一种膏药,若遇着发病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只需嗅一嗅不多时便能醒。只是到底治标不治本,一旦病发比往常更为凶猛。”
一听是三四岁就发病做噩梦,许是更早的时候就有征兆。
沉默良久,他说道:“这种病症我在书中看到过,常发于成人,或受了某件事的刺激,每有相似情景都会刺激的发病,这类病人对病情的诱因,有记得的,也又不记得的。实则这是一种疯病的蛰伏期,当病人不能忍受时整个人会崩溃,渐渐精神恍惚失常、不认得人。”
“这么严重?”林青筠惊呼,简直不能想象活波伶俐的安乐变成那个样子。
“先生可能治?”徒晏亦是脸色微变,神情急切。
“不好说,我没治过。”话虽如此,此人却是一副跃跃欲试:“我想见见病人。”
徒晏倒不介意他如此态度,如今就怕没人肯治,既然他敢说这样的话,总归有个希望。便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樊,樊术。”
“敢问樊先生哪里人?”小秦太医突然问道。
樊术看他一眼,回道:“我祖籍彭城。”
“难道是樊阿之后?”小秦太医惊讶。
“樊阿确是先祖名讳。”
徒晏闻言心下一定,当即说道:“病人在京城,若樊先生愿意,我派人送先生上京。”
“多谢王爷。”言及此处,樊术直接道出徒晏身份,随后也不待众人如何反应,折身回山洞收拾东西,又将外头晒的草药收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