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弯下腰去。
梳着齐耳短发的佟老师推着一辆锃亮自行车,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再一次弯下腰去。
那片覆雪的冬季麦田变成百花如锦的绿色草茵,画面叠映,佟老师脸上打着一缕灿烂阳光经过我们,给她来过的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们一起直起身,若有所失,又茫然不知所措。
二海突然愣磕磕说:“不对,佛三鬼四,我们应该给佟老师再鞠一躬。”
我一把扯起已经弯下腰去的二海:“对的!佛三!”
“哦哦哦,”他连忙直起身子,“佟老师,您闭眼吧!”又说,“佟老师,您活时为人,死后为神。”言毕,又语出踌躇,“我想,我想……"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想,给佟老师单鞠一躬。”他吭哧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应该啊,”我后撤一步,让出位置,“全班就你吃过佟老师给的橘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我这个人忒不会开玩笑。开玩笑要分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还要分跟谁,更不能揭短。我轻易抛出了个不合时宜的低劣玩笑。果然,这个只有我们之间能听懂的玩笑并没将二海逗乐。不过,他也没恼。
谢天谢地!
他正襟危立,举头目视那两朵黄菊花,向这面锈迹斑斑的铁门深深弯下腰去。
“你哭什么?”直起身的二海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猝然甩头相问。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敞开心扉,不再做任何保留:“那天中午,我才是最后一个见到佟老师的人。我以为,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学校就剩我一个人了,就躲在钟的背阴面,一手握着秤砣打钟,一边将耳朵贴在钟上谛听。…”
一转脸,鼻尖刮到了钟壁上还没化尽的一层薄霜。那一抹冰凉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舔它一下是不是很爽?结果不言自明。糟了!挣扎的舌头马上就吃到了苦头,那股凉森森的力量怎么那么强劲!舌皮差点儿被撕裂,火燎燎地疼。我紧皱眉头,欠着脚,身子贴在钟上,不敢妄动。
那一刻,我后悔不迭。老校工所言不谬!我敲醒了扣在钟里的鬼,它一定是沿着我给它开辟的通道钻了出来,卡着我的脖子。我喊不出来,也叫不了,就像太阳底下的狗,哈着舌头,吊在钟上。更糟糕的是,慌乱中秤砣掉在我的脚边,我却动弹不得,丁点儿声响也弄不出来了。这个时间点是我专门挑选的,该死!一声鸟的叫声都没有,要是没人知道·我哭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蚊子落上面还能挣扎两下,哀鸣几声呢。就在我觉得死到临头的当儿,眼角余光扫见了一个人影儿。
哦!上天将她派了来!佟老师正搬着她那辆自行车磕磕绊绊下这几步台阶。瞧见我那个鬼样子,她妈呀一声,向下一踹车梯子,就风似的跑过来。自行车在她身后没立稳,啪嚓摔在地上。她顾不得,转瞬就到了我跟前,妈呀妈呀叫着:“别扯!千万别扯!别生拉硬拽,往外哈气,像我这样……”她屈着身儿,朝我喊叫。我翻着眼珠跟着她哈气,她围着我打转,“哈,接着哈,别停,大口哈!”哈出的白气在我眼前升腾,在冰凉的眼睫毛上结成了一串串小水珠,耳畔响着她焦急的声音,我视线模糊了。哈哈的,我觉得扼住我喉咙的鬼手松了劲--舌头在我不知晓的某个时刻忽然化开。解厄后,我心生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佟老师一屁股坐在身后棱起的树根上,手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傻孩子!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你知道么,她救下了我,我却害了她--悔不该啊!是我这个小混蛋在钟沿下的土地上掏了一个小洞,核桃那么大。这么多年我都放不下:是不是因为我的好奇,放出了那个该死的鬼?你又哭个啥咧?”
二海用手一指:“你别以为你的事我不知道,你敲钟时我就躲在这个后殿的那面山墙下。趁佟老师你们忙乱,我溜进了教室。佟老师救下你,回过头来锁门,就将我锁在了里面。我一个人躲在里面干什么呢?因为我一直不信‘老神仙的话,就想摸摸火鸽子,看它到底会不会着火。”
“你摸了吗?”
“摸了。”
“它着了吗?"
“没有,”二海摇着头,“它掉地上了,碎了!我吓得跳后窗户跑掉了。”
“佟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用哭得发抖的声音说。
“佟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另一个声音在我身旁如树叶般颤动。
我们立在那扇门前,孩子般地哭着·…我们哭了很久,不知道佟老师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