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率一干侦查员于上午9点前赶到人民公园,查看地形环境,对人员分工作了布置。公园里有黄埔分局的执勤民警,裴云飞请民警跟那个在太湖石前设摊为游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师打了个招呼,把人家请到公园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烟看报纸,腾出照相师位置,由裴云飞顶替。
这当儿公园刚开门,游客还少,加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并无游客过来拍照。他坐在摊头上,翻阅照相师从家里带来的头天的报纸,眼角余光看着大门的方向。片刻,身着米色猎装深色裤子的王逸森溜达进公园,在他身后数米,是一个五十来岁工人模样的男子,那是化装后的侦查员张伯仁。裴云飞不由暗自赞叹:毕竟是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扮什么像什么,那神情举止,活脱一个来公园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驻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扫视,神情投人,仿佛正在欣赏的样子。事先丁金刚和老张都关照过他,不必东张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气,就像平时谈生意那样放松就行了。此刻,他尽量克服紧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围着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还不出现,就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点一支香烟,边抽边等。结果半圈还没转完,薛图贤不知从哪个旮旯突然冒了出来--后来知道,这老兄有个亲戚是公园员工伙房的厨师,伙房位于公园南侧围墙一角,在围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供伙房人员进出,他就是从这道小门里进来的。
薛图贤甫一出现,化装成各色人等的几个侦查员的目光就集中在裴云飞身上,等候他下达指令。裴云飞却按兵不动。他是现场指挥,他不发出暗号,一干侦查员就不能动手。那裴云飞为何不发暗号呢?因为他见薛图贤两手空空,也没有背挎包什么的,料想只是来捎个口信,那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果然,薛图贤是来通知更换见面地点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脚脖子崴了,不便出门,请王老板移步过去登门看货。王逸森以前虽然收过贼赃,但都是稳坐钓鱼台待在店堂里等着人家上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差点儿犯愣。幸亏化装工人的张伯仁貌似闲逛样经过他俩身边,闻言迅速朝他递了个眼色,王逸森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去哪里”。薛图贤说:“不远,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钟就到。”
对于这种情况,侦查员早有预案。“照相师”裴云飞、“老工人”张伯仁已经在薛图贤跟前露过面,不便立刻跟进。限见着王逸森随老薛离开公园往南边走去,t金刚、老单、小陈等人随即分散尾随。
薛图贤把王逸森领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唤“样瑞驿馆”的旅社。这家旅社在沪上小有名气,主要原因在于其客房设置-幢三层楼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间客房,全店六十间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当时的消费水准,这种设置导致这家旅社开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客满的时候。解放前除了抗战胜利后大约半年多人住率超过一半,其余时间都在三四成之间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馆业的淡季,其人住率竟也不低于两成,不像有的旅馆,生意清淡时一连数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丧得恨不得跳黄浦江。
初解放时,整个上海的旅馆业都萧条了一阵,稍后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政治运动频繁,外埠来沪上旅游、采购及外调人员逐渐增多,尽管“祥瑞驿馆”套间的住宿费用相对较高,但其地理位置优越,服务水准、卫生环境、伙食供应也不错,人住旅客认为钱钞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还稍强。玉杯上家选择这家旅社,估计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私密性较强,交易时可以免受打扰。
稍后调查得知,这个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头天中午人住的,登记时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楼区“国营扬子江南北土特产批发行”的介绍信。人住后,他用柜上的电话约来薛图贤,再通过薛把王老板请过来看货。
王逸森随薛图贤来到旅社三楼东侧尽头朝北的那间客房,丁柏青热情接待,沏茶奉烟;薛图贤则在一旁削水果。外面,一干侦查员也陆续进了旅社。裴云飞和张伯仁因之前跟薛图贤照过面,只能一路远远尾随。先到的那几位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房门口,等待组长抵达后下达指令。
片刻,裴云飞和张伯仁上楼了,背后跟着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侦查员进门时已向老板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待裴云飞抵达,老板取出三楼客房的钥匙板,也没问是否需要配合开门,二话不说就跟着上楼来了。裴云飞事后检讨,以其“上海滩锁王”的水平,其实根本不必劳驾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行动”根本没将胖子老板的举动在脑子里过一下,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钥匙板上拴着三楼二十间客房的钥匙,稍-晃动就哗哗作响。客房里,丁柏青刚接过王逸森递去的名片,尽管已经通过薛图贤了解过王老板的情况,但按照旧时礼仪,还是要装模作样认真看-下的。正看着,他忽然听见外面钥匙板的声响,脸上的肌肉瞬间拉紧,继而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把货拿出来请您二位过目”,话音未落,人已闪进卧室,反手把房门锁上。
王逸森意识到不对头,追到门前大叫“丁先生”。外面走廊里,裴云飞刚刚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钥匙板,听见屋里的王逸森声音有异,顿时一个激灵,迅速用钥匙打开房门。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开处,裴云飞、丁金刚双双冲进客房。
卧室房门紧闭,裴云飞上前大喊“开门”,里面并无反应。情急之下以肩撞击,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开。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可是,卧室里已经不见丁柏青的踪影了!
原来,这厮是个职业盗贼,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经验也老到,估计以前进出警局次数不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空闲时没少做过“举-反三”类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见面,他的防范措施就非常到位。
人住“祥瑞驿馆”办理登记手续时,店方推荐的是朝南临马路的房间,光线、通风都好,但他却说自己喜欢朝北的房间,店方自是依他。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便于在遇到危险时脱逃--朝北房间的窗下是个小院,平时堆放些杂物,少有人至。丁柏青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他可以从窗户逃离。小院后门外是一家糟坊堆放空缸空甏的场地,便于隐蔽,即便后面追赶的警察开枪射击,大概率也是打不着他的。
为了避免被打扰,他选的房间在三楼一侧走廊的尽头。安静是安静了,可他并不会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旦有事,从三楼往下跳,如何做到落地后毫发无伤呢?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也简单--在三楼人住后,他先到楼下的小院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摸清地形,又去外滩溜达,在黄浦江边一家专门出售渔具的商店买了卡钩和-卷手指粗细的麻绳。回到旅社,他用这两样东西制作了简易的“安全绳”,必要时,只需把窗户推开,把卡钩挂在屋子里面的窗台边缘,人就可以顺着绳子坠到楼下。
刚刚他听见楼道里响起钥匙板的哗啦声,立马警觉起来。旅馆的茶房先前已经打扫过客房了、这个时间段,店方不可能再过来收拾房间。那来者是谁?不用猜,肯定是警察。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下意识做出反应--窜入卧室反锁房门,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绳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把卡钩挂在窗台上,趁着裴云飞、丁金刚连破两道门的空当,顺着绳索安然下到地面。待侦查员扑到窗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座小山似的缸甏堆后面了。
裴云飞、丁金刚恼恨得连连跺脚,却无可奈何。安全绳是靠卡钩挂在窗台上的,丁柏青下到楼底,手中的绳子一抖,卡钩脱离窗台,连同绳子一起落到地面-一这套动作,丁柏青不知练过多少遍了。如此一来,侦查员就无法顺着绳子下楼去追了。
年轻的裴云飞血气方刚,一看这个情形,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被张伯仁、丁金刚死死扯住。"103专班”侦查员纵然了得,毕竟不像“华东特案组”、“华东八室”那班警界超级精英,个个都是全能型选手,若是脑袋一热跟着跳下去,别说人逮不到,自己也得来个伤筋动骨。一干侦查员只得从楼梯下去,等他们绕到后院,丁柏青早已不见踪影了。
裴云飞命令丁金刚马上往“103专班”驻地打电话,向领导报告情况,请求协调全市各分局布控抓捕逃犯,自己则带着其余侦查员返回三楼,对客房进行搜查。使裴云飞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由于逃跑仓促,丁柏青没来得及带走他放在壁橱里的褐色小皮箱。皮箱上有两道锁,一明一暗,结构复杂,但对于“锁王”裴云飞来说,再多几道锁也跟没上锁差不多。皮箱里有几件替换衣服,中间放着一个上等福建漆匣。打开漆匣,嵌于天鹅绒衬垫上的一对玉杯赫然入目。
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派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把雷理娟接来辨认。这是“103专班”成立后侦办的首起案件,还是命案,专班正副领导卢禄定、水顺风非常重视,一起出面接待雷理娟。
尽管丁柏青逃脱,但如果能认定从其下榻的客房里起获的这对玉杯确系廉梦妍遇害现场被劫走的那一对,丁犯与“4·20”案的关联就坐实了,即便廉梦妍不是他杀的,他与凶手之间也必定有密切关系。换句话说,距离破案也就不远了。一旦该案破获,第六组将成为“103专班”各组中侦破开张第一案的集体,这份荣誉,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遗憾的是,雷理娟的辨认结果却是否定的!
“南宋玉杯”的来路
当晚,"103专班”第六组举行案情分析会,专班副主任水顺风也到场了。众侦查员把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梳理了一番--
对案发现场周边居民以及死者廉梦妍生前供职的仁济医院同事的走访,未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廉梦妍属于内向型性格,不善与人交流,为人处世比较低调,生活中几无她那个年龄段的姑娘都有的闺蜜之类,跟邻里、同事的关系平淡如水,但也并非冷漠,邻里、同事遇到困难,诸如突患疾病或遭遇事故受伤,她总是在第一时间上门探望,捐钱赠物也很积极,虽然价值有限,但那份心意,人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故而在邻里、同事中的口碑还不错。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当然不可能得罪别人,更别说跟人结下梁子,甚至对其萌生杀机了。而其未婚夫雷道钧的嫌疑,之前已被排除。
对于涉案赃物的布控,众侦查员也是白欢喜了一场。丁柏青来不及带走的那对玉杯,经其时开馆才四个月、隶属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上海博物馆文物专家鉴定,系清代乾隆年间的御制器具,部分流人民间,在解放后的上海古玩市场上的估价大约在一千万元。专家的这个鉴定结论与死者之母雷理娟否认该玉杯系其女儿生前所藏的说法-致、第六组侦查员认为可以排除t柏青与本案有涉的可能。
“4、20”案破获后大约一-周,被列人追逃名单的丁犯在浙江桐乡落网,经查,这对乾隆年间的御制玉杯系其从南京一户唐姓居民家中所窃。早年间唐家祖上有人在清廷宗人府当差,侍假星案国、费子第,连赏带偷的。所大内小物件比较多,传到这一代手里,就剩一对玉杯了。唐家此时已经没落,被称为六少爷的小儿子系照相馆摄影师,想将父母手里的玉杯变现,遂拍摄了照片,向外界探问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