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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窒息(第1页)

蒋舟醒来的时候是五点五十,外面的工地上已经开始了火与钢的协奏,电锯如在他脑门上抛光,骨传导的噪声,直插心脏。他气血上涌,脑门鼓胀,太阳穴也有点外凸,一个鲤鱼打挺就在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扯下眼罩,丢开耳塞,呼吸急促地掀开毛毯下了床,趿着拖鞋就冲出了卧室。果然,果然窗户打开着,不仅阳台玻璃、移门打开着,连对开的厨房门和厨房玻璃也拉开着,穿堂风两下里交加,蒋舟一股无名火正待喷涌而出,只见母亲恰坐在客厅中间的小板凳上,翘着脚刷抖音,听的是《双推磨》,唱的是“上片好像龙吞珠,侬看下片好像白浪卷”。母亲看着手机,浅浅道,馒头在微波炉里热好了,赶紧去刷牙。蒋舟转身就去阳台和厨房,把窗户都哐哐地。关上了。他母亲马上举着手机站起来,碎步撵上前来,说道,这是做什么,不要透气的?

蒋舟眉头皱起来,叹了口气道,王老师,我昨天一点到家,今天一早还要陪你看病,睡觉时间本来就少,一大早这么哐当哐当敲,还开着窗,你让人睡不睡?王老师道,你明知道今天早上要看病,还那么晚回来?蒋山道,香港机场晚点我有什么办法,我昨天早上也是六点就起了。

王老师挥挥手,好了别说了别说了,我也很紧张,越说我心里越不舒服。她说着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昨天机场大巴回来的路上,蒋舟就预约了今天早上的快车去医院。蒋舟拉开车门就往里挪,王老师把脸上的口罩在鼻梁处捏得更加紧实,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在坐垫上擦了擦。司机催她,快上车快上车,早高峰了。王老师一边把餐巾纸塞在手提布袋内侧的垃圾袋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我年纪大,动作慢。上了车,王老师给蒋舟递上一支免洗的消毒液,示意他赶紧用手搓一搓。蒋舟随便糊弄一下,王老师退休前在放疗科隔壁的盥洗室教过他无数次六步洗手法,但他偏偏不想这么洗。蒋舟嘴里嘟囔道,去个医院还要戴口罩。

车到医院大概要四十分钟,上车王老师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蒋舟轻轻问,药吃了吗?王老师点点头,继续闭着眼。王老师晕车大概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据她本人说,结婚前好像不大容易晕车。十来岁从乡下考到城里的卫校,从村后的河里坐船,早上出发,傍晚才能到达,也没见晕船。自从生了蒋山,好似许多毛病就起了,所以她也不爱旅游,甚至不爱出门,喜欢宅在家里,按照网上的说法,她是典型的人。这个观点蒋舟有向她表达过,她表示她喜欢自己这个样子。

到了医院门口,下车,蒋舟正拨弄着手机要确认付款,更靠近车门的王老师催促蒋山赶紧下车,顺便赔笑着和司机说,下车付一样的,给你一个五星好评哈。便急着下车了,司机也没作声,蒋舟便跟着她下车,医院七点半才开门,但堂皇的医院门诊部玻璃大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排了一溜儿的人,颇有几个面有病容,憔悴忧愁,好像在太阳底下站了好几天,如列宾画里的人物。王老师碎步到了门口,见了个门卫便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蒋舟低声问,你认识人家?王老师也不答,和那人笑道,我是退休职工,回来做检查,和体检中心的吴主任说好了,她已经在等我了。门卫听了,也不说话,便借道开门。王老师掏出一张餐巾纸,撩开透明塑料门帘,让蒋舟先进去,王老师边进去边和蒋舟说,不要到处乱摸,保证一只手是干净的。

到了二楼体检中心,远远见到也有几个与王老师年纪相仿的人在排队等候,王老师自言自语道,我就说要早点出发的吧。蒋舟也不理她。

到了队伍中,一同排队不提,却早有相熟的护士拿着已经盖好章打好证明的单子交给王老师,两人说着话走出队伍,蒋舟也只得跟着。二人前几句话听得不真切,只见王老师从手袋中拿出一个无比滴,就往那人工作服里塞,那人倒退两步,王老师便急追两步,压着嗓子道,推来推去不好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天气热蚊子多,你孙子正当用。许是最后一句话有点打动那人,二人又循例推托了一番才终于收下。

王老师拿着条子便往ct室走,路上蒋舟道,我买几盒无比滴都是给你的,你怎么见人就送。王老师边走边和路上认识的老员工打招呼,继而说道,我用不了那么多,所以让你多买几介,就是要派用场的。

蒋舟心里有些憋闷,这回回家,除了照例的啫喱膏,护手霜,马油之外,还在行李箱里塞了一个电饭煲,一个奥姆龙的血氧仪,为了防辐射而预先购置的五包海盐,王老师说香港的海盐要正宗一点。蒋山还给她买了一个适配颈椎病的枕头,问就是三百块,其实一千三。因为箱子已经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所以蒋舟几乎没有带个人用品,知道这回回来很多事,甚至连计算机都没有带。

旁无他人,蒋舟在ct室门口等着王老师。王老师出来后说,感觉比平时时间长。蒋舟道,可能是不熟练。二人又转去抽血,b超,心电图,肝胆脾胰肾等不一而足。在内科检查前,蒋老师拿出手机备忘录,在科室门口把要问的内容又过了一遍,见人招呼,便进去和医生说了自已的情况,最近吃饭不消化,很容易胃胀,饭量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医生给把了把脉,开了点助消化的药,提醒回家服用,两周后回来复诊。

做完检查,蒋舟问王老师,王老师说应该是饿了,但也不敢多吃,去后面食堂买两个鸡蛋吃点面吧。蒋舟问,胃不舒服多久了,也没听你说。王老师一边从口袋里掏消毒酒精,一边说,上上个月和你说过,你忘记了。蒋舟道,就听你说有点不消化。王老师说,是有点不消化,也没多大点事。蒋舟说,估计也是不大好受,不然也不会坚决要求我回来陪你体检。王老师把消毒酒精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了声,手!蒋舟伸出手,被她喷了一遍,王老师接着说,搓一搓,手指缝里。

在食堂的时候,蒋舟见她吃得甚慢,自己早囫囵吃完,见王老师一点点吃东西的样子,像某种重复性,没有感情的宗教仪式。吃饭的时候间或见到几个尚未退休的前同事过来打招呼,王老师礼貌地应对,倒也寒暄了几句,消却了蒋舟的一点点担心。但没多久王老师就说吃不下了,便嘱咐蒋舟喊快车,记得用优惠券,准备赶回去洗澡了。

到家门口,王老师让蒋舟站住,用纸巾夹住钥匙,插进钥匙扣拧开了门,她在门外像纵云梯那样,左脚踢右脚,把鞋脱在了外面,进门换拖鞋,拿起门口鞋柜上的酒精就在自己身上喷洒,继而让蒋舟进门,鞋子照例脱在外面,先是消毒手再是四肢躯干,一边喷洒一边让他原地转了圈,最后还是手,要求他按照六步洗手法又洗了一次。然后王老师嘱咐他原地不动,便自己进了洗手间,滴滴几声哐哐几儿声,原来是把热水器和窗玻璃打开了。按照惯常的操作,蒋舟随后进了淋浴房,准备其他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王老师嘱咐过多次,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时候,一点边都不能碰到洗衣机,不然就弄脏洗衣机了,蒋舟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趁王老师背过身去不注意,随手丢进去。但王老师很快转过头来竖着眉毛道,你要害死我!外面那么多细菌……。…她凑上前用窗台上的酒精喷壶对着洗衣机又是一顿喷,一边说,你要害死我。

蒋舟道,你才要害死我,窗户开这么大干什么,直播我洗澡啊。

王老师边关上洗衣机上盖边说,这么高层,旁边也没别的人,谁看你!

蒋舟没说话,便去洗澡了,好久没有回家,冲着水发现自己上回买回家的洗发水护发素好像从来没用过,摆的都是尿素霜,大宝Sod蜜之类的东西,大宝Sod蜜被挤得像个干瘪的牙膏筒。

蒋舟洗完澡出来,见王老师坐在那张已经被酒精喷的掉了漆的小板凳上,刷着手机上的抖音,说道,你去书房坐着吧,书房椅子干净。

在蒋舟记忆开始的时候,王老师就是一个对卫生很讲究的人,洗菜能洗一上午,在蒋舟看起来她是试图用这样一段时间教会青菜们花样游泳。她曾谈起对父亲的第一印象,袖口不干净,衬衫领子黄,恨不得立马扒下来洗了。父亲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很不一样,知道她是医院工作的,觉得很实惠,将来老了有人照顾。他俩在介绍人介绍之前其实就已经认识了,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报读了同一个夜校文学班,写诗也写小说。蒋舟的父亲蒋老师痴迷模仿汪国真和席慕蓉,刚工作的时候还自己印过刊物。那时他在报社上班,下班后用报社里的油印机器偷偷印自己和朋友的诗歌,以至于自家墙上都是灰色手印,这是蒋舟小时候听王老师说的。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举重比赛,因为正好记者有票。他向王老师承诺,将来有四大天王演唱会票,一定带她去看。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比赛散场后,二人去路边取自行车时候说的,街灯昏暗,蒋老师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四周也亮起类似的星星点点,两人推着自行车,王老师觉得烟味也没有那么臭烘烘了。随着时间发展,蒋老师写稿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能抽四包红塔山,写作给他创造了类似蒸桑拿的视觉效果,王老师和蒋舟说笑,接下来烟草公司要搞点创新了,要么做筷子那么长的烟卷,要么接上一根皮管子给他,不然根本来不及吸。

两人准备成家的时候,社会上都在做生意了,两个喜欢文学的人,也在业余时间开始想办法倒腾西北风。就蒋舟知道的,两人贩卖过拖拉机,还往大学食堂贩过牛肉,西北直送,到南州的时候肉都臭了,硬着头皮塞给学校食堂,据说食堂臭了好几天,成了此校多有鬼故事的源头;而不办诗刊的年代,公家打印机也有别的妙用,油印的生肖算命纸,每一类都复印几十张,用事业单位印着“机密”的牛皮纸文件袋缠实包好,周末早市两人买三个咸麻糕两个甜麻糕,用背包装着,带一块油漆的小招牌,上面写着“一元算命”。王老师坐在乡政府侧门口的台阶上卖,蒋老师在路边招呼人,一张一块钱哟。

王老师迷上抖音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随着视力的严重下降,蒋舟已经把她的手机文字的大小调到最大,经常一条中国移动的短信,她要划好几次才能读完,蒋舟观察她翻看信息的样子,好像拿着放大镜看大象,每次只能看到一点皮毛。所以她越来越依赖视觉性和听觉性的阅读,除了一些播客节目之外,她主要就是听抖音;一方面抖音比较聪明,经常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戏,推送给她很多家乡戏文和方言说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许多播客App界面不能缩放,对于王老师来说,字都太小了。

蒋舟扯着自己刚刚套上的t恤衫说,没早上那么愁了吧,医生又没说什么。

王老师的眉毛显示出些微的笑意,但也没有笑,说道,之后还要复诊的。鱼是鱼,鳖是鳖,喇叭是铜锡是铁。

蒋舟听了愣住了,问是什么意思?

王老师倒高兴起来,常州的土话,就是说,你是什么后天怎么打扮都改不了,该是乡下人装不了城里人,该是病人装不了后生。

蒋舟是不会说南州话的,但经常听见她和南州乡下的小姊妹打电话,说的都是当地土话,有种市区没有的刚硬和豁达。王老师懂得许多地方农俗谚语,自蒋舟小时候起就因为不上进常被她编派,“朝怕露水晌怕热,夜怕蚊虫早点歇”;“三饱一倒”;“日图三餐,夜图一忽”;蒋山撒谎吹牛,她觉得不可能时就会说“盐罐头里出蛆”;劝他别结交一些浮夸之人时,就教他“穷勿搭富,绸不搭布”。有时候打完电话口音还没完全转过来,自个哼哼《双推磨》:“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二人牵磨像扯篷船”,显出别时没有的调皮劲头,她自己唱着唱着不好意思起来,对蒋山说,你要笑话我了。

蒋舟曾嫌她掉书袋,但观察下来,她却自是随手拈来,并非刻意。蒋舟劝她可以搞一个抖音账号,把这些都记下来,对着镜头,给人解说解说。王老师总是不接他的口。

蒋舟道,要不录一个。和你说好久了,你上回还说等我回来说,我来给你设置一下。蒋舟说着抢过了手机。

王老师愣了一下,推着眼镜笑道,小心摔了,这么急,我先指纹解锁一下。说着拿过手机,端端正正按下大拇指解锁,好像要揿红指头签合同。

王老师说,我也不用发,我就看看,我本来也想关注你的。

蒋舟说,关注我干什么?都是发一些足球的东西。

王老师说,你之前发到微信的那些,我就看了好多遍,有时候看到你头发长了,或者脖子边上有湿疹,都看得出来的。和你说药膏要坚持涂,你肯定也没涂。

蒋舟说,涂了涂了。说着已经在帮王老师收手机验证码了。

王老师说,你也就应付我,和你说了你们学校网页上个人简介,有几个错别字,和你说了你也没改。

蒋舟说,写完论文我就毕业了,没人看的。

王老师说,我看的呀,而且将来如果你要申请博士,面试官要看的。我没事情就在网上搜搜你的,将来面试官也会随手搜搜,一看还有错别字,多不好。

蒋舟说,你怎么也爱搜我。王老师道,这“也”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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