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恭敬且疏离异常。这语气就像他们以前是主仆,就像他还没对她告白,就像她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她前世的好友倪重。令狐鲜说这一句话,让堂堂左卫将军欧阳重有些不是滋味,他木然地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地。
令狐鲜始终没有抬眼正视他,只是继续说道:“大少爷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如果仅仅是来看看我,那就多谢大少爷关心挂念了。不过我有件事,想跟大少爷商量一下。”
“你不要再叫我大少爷了好吗?你这样叫我真是生分得很。”
“生分吗?还是生分点儿好。是我之前没有搞清楚情况,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做了不该做的决定……
大少爷,我想跟您商量,要回卖身契脱离奴籍,赎回自由身。毕竟,当年我把自己卖到欧阳家,是专门来伺候大少爷您的。所以这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先跟您商量。经您同意,我才好去找管事大叔把卖身契赎回来。”
令狐鲜身体虚弱,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累得很。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将眼睛闭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大少爷您也看到了,如今的令狐鲜,身子骨已经不比以前,恐怕时日不多。那天晚上,我听到宫里过来的大人跟大少爷您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主子要下人去死,在这世上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对于您来说不一样,所以才那样生气,那样不堪其辱。其实,还是我自己多心了。”
欧阳重紧紧绷着脸,咬着嘴唇听她说这些话,这是要跟他彻底了断了吗?欧阳重说:“你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本来在我心中就是不一样的,这你明明清楚。你先把身子调养好,咱们回头再说这些事。”
“不,不要,其实您就算今天不来,我稍好一些也要去找您的。我要恢复自由,不要再做您的侍婢了。我要做个人,一个真正地,堂堂正正的,能在天地间硬气活着的人,自由的人!这不是也是您当初说给我听的吗?”令狐鲜终于正视着欧阳重的眼睛,他们四目相对,眼神胶着,却再没了更多的话了。
欧阳重最先颓败下来,他想说的思念,想做的解释,想告诉她这些天思考了多少问题,他们的将来,他现在都说不出来了。他觉得,令狐鲜要放弃他了,或者她是真的伤心到了极致,不想再原谅他了。
“好,我回去就给我爹和管事写信,告诉他们给你脱离奴籍,把卖身契还给你。小鲜,我知道你怨我、怪我,但是当时我被羽孙的法术控制了,真的不是我故意要抓你、伤你、杀你啊!不信你问他!”欧阳重指着玄墨,希望找个帮手替自己说句公道话,但可惜,他找了个情敌做帮手。玄墨什么也没说。
令狐鲜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下说:你被羽孙控制,要杀我和刺杀大将军的事情,我早就听魏将军跟我说过了。老师也告诉我你去草原上找他帮忙的事情。哦,对,老师玄墨就是黑狼这个事你知道吧?没想到他上一世就是我的老师。
但是,大少爷,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离开你吗?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在一起,我们之间相差的距离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评价那位和贴身丫鬟跳河殉情的堂兄吗?
‘这纯属那人咎由自取,不知检点。那奴婢也是不识好歹,害人害己。一个下人连畜生都不如,怎么敢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即使我不是妖,总有一天你回到纵城,回到郡主府,回到庙堂之上,作为一个侍婢、一个下人的我,也会被你优先放弃了吧?
欧阳重,你如果从来没有梦到过我,你还会注意到我吗?如果我真的是妖,你还会喜欢我吗?还是会不管不顾地拿刀砍了我,就算我之前帮过你、救过你、为你舍弃过自己的性命,也要置我于死地吗?
而我,也有错。因为知道你就是我前一世的朋友皮蛋或者叫倪重,我就产生了过多的亲近感。这亲近是前一世的,还是这一世的,我分不清楚。那这情分是上一世的还是这一世的,我就更应该好好想想。或许,我们都应该好好想想清楚。”令狐鲜说完这些,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她软软地侧卧着,背对着欧阳重,咬着手指关节,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别哭出声音。
玄墨给她盖好了被子,轻声说:“好了,你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好好休息,调息体内的灵珠,不能再动气了。”然后看着眼眶通红的欧阳重,也轻声说:“她说的,你好好想想。我现在送你回去。让鲜儿睡一会儿吧。”
欧阳重和玄墨一路无话,两个人各怀心思。欧阳重突然想起了令狐鲜说的,眼前的玄墨就是黑狼,他这反射弧太长,赶紧停下脚惊讶地看着玄墨。玄墨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表情,对视一瞬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玄墨看了看周围,淡淡地说道:“这件事除了你和令狐鲜,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你要面对的就不是羽孙那种级别的妖魔,而是一个……高几倍的了。”他抓住欧阳重的手,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处空旷无人的角落停了下来。他看着欧阳重,等着他来发问。
欧阳重到底还是个少年郎,脾气秉性依旧不稳重,因此不负众望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例如:你究竟是人还是妖?你跟令狐鲜到底什么关系?你之前怎么认识令狐鲜的?你之前说上一世也是我的老师,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你教过我什么?既然你的法术高超,比羽孙还高出许多,为什么不能用法术直接把她解决掉,还要害得我们这些常人吃苦受伤的……
玄墨等着欧阳重把心中所有的疑问都问完,就挑拣着能回答的说了下,至于涉及天规天命的事情,他就只能选择略过。最后他还是把重点放在了令狐鲜的身上,对欧阳重说:
“且先不管我的身份和法术的问题,我现在在这军营里帮你们,就不能用术法,否则适得其反,且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其余不便多说。
我和你二人认识的时间确实很久了,我不想看到你们再受伤。这是真心话。我很少说什么发自肺腑的话。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七情六欲不懂人情世故,只会严格服从命令,死守规则戒律。但是,自从我认识了她,我发现我变了。”说到这里,玄墨的毫无波澜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柔软看着令狐鲜住的方向。
“刚才令狐鲜对你说的那些,并不是气话,也不是我让她说的。我没想到她要放弃你,她想要好好想清楚。我希望你能尊重她。”
欧阳重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些不可能是她的本意,她心里是喜欢我的,她只是生气了而已。再说,当初我成婚之日,她跟着我去郡主府,说要一辈子陪着我,照顾我,怎么现在就要离开我了呢?”
“人心,从来脆弱不堪;人心,从来变化无定。”玄墨说着,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对着欧阳重继续说:“你们两个现在的心,就像这石子,微小且脆弱,轻轻一捏……”石子瞬间就被捏成了粉末。“再何况,你也并不坚定,不然你何必娶郡主当驸马?还不是为了光耀门楣,仕途通达?从来没人逼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一个一个决定做下来,你能舍弃的只有令狐鲜了。你不要再给自己找借口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欧阳重生气地问。
“是啊!我以前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就知道自己变了。”玄墨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比起你跟令狐鲜之间的距离,我与她的距离何尝不是天差地别呢?但上一世是我的错,没能抓住她的手,让她溜走了。这一世让我再遇到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离开,我想尽全力拼一次,护她这一世平安。或者不仅仅是这一世,而是永生永世。”
说完,玄墨离开了。留下欧阳重独自一人,承受着内心的煎熬。眼前这个玄墨,果然是个强劲敌手,但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办法跟他争夺令狐鲜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