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伍定远离去后,卢云便自专心整治州政。他有顾倩兮帮着打点内外,凡事自能驾轻就熟,一连数月,都在审讯断案,处置民讼。众百姓见他廉明公正,从无收受贿赂的恶行,心中自然敬服。闲暇时卢云又命人加筑水坝工事,在娄江畔灌溉水利,更使百姓感激称道。
秋去冬来,转眼便入腊月,这一个半月间,顾家已送来几回家书,都在询问顾倩兮的近况。顾倩兮怕爹娘生气,竟是不敢回信。反倒是卢云修书一封,向顾嗣源频频致歉,就怕未来岳丈不能原谅爱女离家出走,到时他若要提亲求婚,不免大费周章,又要给二姨娘百般滋扰。
这日已到腊月初一,依着朝廷往例,卢云便要返京述职,于大年初一百官迎春之时,向皇帝禀明政务细节。家丁收拾了家当印信,足足坐了两辆大车,巩志一路送到城外,临行前卢云细细吩咐州政,反复交代巩志打理,这才放心启程。
下来时仅在九月,回程却已是腊月时分,天气早已寒冷异常,不时落下鹅毛般的大雪,越往北走,气候越寒。一行人探看车外,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是天地虽寒,但车里却是和暖如春,反增添了好些温馨之意。
行出十来日,已入河北省境。卢云回思长洲数月生活,仿佛便是人间天堂,他一生颠沛流离,得中状元,苦尽甘来,滋味自是加倍甜美。他望着爱侣,问道:“倩兮,下回我再来长洲,你还会随我一块同行么?”顾倩兮微笑道:“你想让爹爹赶我出门么?”
卢云笑道:“你这样一个千伶百俐的乖女儿,顾伯伯怎舍得赶你走?”顾倩兮叹道:“我此番离家出走,爹爹定是气坏了。可别打死我才好。”她久不见父母双亲,自是心里挂记,但想起见面时少不得一阵挨骂,却又有些担心。
卢云握住顾倩兮的小手,柔声道:“你别怕,你若要挨打,我一定陪你。”
顾倩兮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许赖。”卢云神色郑重,道:“我此次回京,便要向顾伯伯提亲。只要他老人家恩准,下回你来长洲,便是我卢云的妻子了。”顾倩兮听他说得直接,登时又羞又喜,啐道:“你好不害臊,我非嫁你不可吗?”
卢云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叫你不得不从。”
颜倩兮刮了刮他的脸颊,正要出言取笑,忽然大车颠簸,竟然停了下来。卢云与顾倩兮对望一眼,都是微微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卢云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手指远方,慌忙答道:“前头有人拦道,不知是干什么的。”
此时已在河北省境,离京不远,向来少有盗匪出没。卢云不知来人是谁,便要下车察看,顾倩兮与小红面色惨白,拉住了卢云的衣袖,都不愿他贸然下车,免生危险。
卢云摇了摇手,示意她们莫要害怕,便在此时,前头已传来说话声响。只听一人喝道:“朝廷有命,来人止步,下车受检!”卢云听说话之人是朝廷命官,登时放心。他探头车外,只见道路尽头站着百来名军健,四处栅栏刀枪,已然设下重重关卡。卢云见他们面带杀气,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向顾倩兮主仆道:“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别出来。”
卢云才一下车,几名军士便迎上前来,对着车夫喝道:“兀你这下贱东西,还不知道下来?”那车夫听这口气甚恶,吃了一惊,慌下迭地下车。卢云看这几人行径恶劣,十分扰民,一时心下有气,上前喝道:“你们是哪个卫所的?”
一名军士冷笑道:“军老爷的事你也敢管?快叫你车上的人全数下来,老子要一个个搜!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要!”卢云听他口气实在太恶,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凭什么?”那军士见他态度高傲,先是一愣,跟着大怒道:“凭什么?就凭老子手上的刀!”说着冲向前来,一拳便要往卢云脸上打去。
卢云脚下一勾,手上一扭,已将那人摔倒在地。他伸脚踩住那人的背,喝道:“大胆狂徒!本官是长洲知州卢云,奉命返京述职,你举止间莫得无礼!”说着朗声道:“此间官长是谁?速速过来说话!”
卢云正自发怒,一名军官急忙走来,向他拱手道:“原来是知州大人的座车,卑职真是得罪了。”卢云进士出身,七品顶戴,比知县还大了一个品级,那军官自然不敢得罪。卢云听他言语行礼,当下收敛怒容,沉声道:“究竟有何大事,却要设下关卡搜查?”
那军官回话道:“不瞒知州大人,前些日子朝廷生出大事,东厂总管刘敬密谋叛国,行刺皇上。宫里发下海捕公文,凡是出入京城的车马,都需接受盘检,以防窝藏人犯。”
卢云听得刘敬反叛,直是震惊难言,颤声道:“刘总管叛国?这怎么可能?”
那军官摇头道:“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下官也不知晓,知州大人若要明白内情,还请回京去问。”
卢云点了点头,面色苍白若纸,心道:“刘敬叛国,此事非同小可,不知顾伯伯、柳侯爷他们可曾有事?”
那军官禀过详情,便向卢云躬身行礼,道:“启禀大人,眼前局势紧张,您虽是朝廷命官,下官职责所在,还是须盘检则个,请大人勿要见怪。”卢云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便请顾倩兮、小红等人下车,让那军官盘查。
虽说卢云是七品知州,那军官还是查得严密无比,毫无放松之意。举凡藏人所在,无论是行李还是包裹,无不被拆开细查,只怕漏了一处半处,连卢云的行囊也被翻及,可说半点面子也不给。卢云眉头紧皱,心道:“看他们紧张成这个模样,朝廷这几日定是风声鹤唳了。”
顾倩兮满心纳闷,过来问了内情,一听刘敬造反,也惊得呆了,就怕父亲给牵连在内。一行人悬念亲友,都想急速返京。
只是他们心里越焦急,路程反而越慢,这一路行去,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端的是天罗地网一般。卢云取出知州令牌,希望守关军士能放行通融,让他们早些返京,但众军士毫不领情,逢关必检,短短三五里路,竟然耗了整个上午。
行到未时,好容易来到城门口。卢云探头车外,极目远眺,霎时心下大惊,眼看顾倩兮便要探头出来,急急掩住她的双眼,喝道:“快闭眼。”顾倩兮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城上有些东西,你千万别看,否则会受惊吓。”
那小红听了这话,登时自行捂住脸面,就怕看了什么吓人的场面。
其余家丁就没这么好运了,众人随卢云的目光看去,霎时毛骨悚然,纷纷惊叫。只见城墙挂满了首级,看发髻形式,死者多是东厂太监,想来这帮太监给刘敬一案牵连,全数枭首示众,以敬效尤。
卢云细看一阵,只见薛奴儿、熊飞营统领等人的头颅都在其中,却没见到刘敬的首级,以此人的阴谋深沉,定然逃亡在外,没给缉拿住。大车入城,从无数首级之下行过,车夫家丁无不全身发抖,口中念佛,就怕给冤魂缠身。
入城后,街上空无一人,竟无百姓上街,只稀稀落落开着几家店铺,但也无甚生意。几处民房已给烧成灰烬,却不知是何人所为。道上尽是骑马飞驰的锦衣卫众,满是戒严肃杀的气味。卢云心下暗暗惊惧,命车夫快快朝顾府行去。走到大明门附近,赫见一群无赖游手好闲,只在街上晃荡,几人模样猛恶,形状不似中土人士,正自放火烧屋,殴打百姓。锦衣卫诸人见了扰民惨状,却是不闻不问,任由暴徒四下行走打杀。
卢云心下大惊,急急吩咐诸女:“你们用头巾包住脸面,别给这些暴民瞧见了。”他怕女眷给这些豺狼虎豹骚扰,当下套上朝服,手提钢刀,亲自下车领路。走不数步,便有几人探头过来,在那儿贼头贼脑地盯着,瞧他们的模样,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卢云吩咐家丁,要他们全数下车,手提棍棒,随自己一路前行。众家丁虽然不敢,但卢云口气严峻,也只好照办了。
一路行去,颇壮声势,众暴民看了卢云手上白晃晃的家伙,倒也不敢过来招惹,虽遇上几人过来骚扰,但多是落单流民,三两下便给卢云打发了,倒不曾遇上乱贼主力。
路上心惊胆跳,好容易返抵顾府,却见大门紧闭,并无一人看守。卢云吃了一惊,就怕顾家也出事了,急忙上前打门,喊道:“我是卢云,带着你家小姐回来了!快快开门!”
这番话颇为直接无礼,但此刻情势紧张,不容人温吞吞地行礼如仪。卢云喊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应门,心下极是担忧,顾倩兮坐在车里,自也紧张万分。正不知高低间,那门嘎地一声,开了条细缝,跟着一张脸凑了过来,却是阿福。
卢云惊道:“怎么了?老爷发生什么事了?”阿福见是卢云回来,连拍心口,忙向后头高声叫唤:“老爷!不是坏人,是卢公子带着小姐回来了!”
话声未毕,大门已然打开,卢云望向门内,只见顾嗣源带着管家,急急迎了出来。卢云见他完好无事,登时放下心来,急忙上前道:“顾伯伯,小侄未曾禀告在先,便大胆邀约令嫒南下,还请重重责罚。”他怕心上人挨骂,便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又在下人面前自派不是,以免顾倩兮难做人。
正担心挨骂,忽听耳边一个娇怯怯的声音道:“爹爹。”卢云侧头看去,此刻顾倩兮也已下车,只见她面带忧虑,似怕给父亲当场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