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自从侥幸拣回性命以来,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养伤,至今已有个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终不愿坦白自己的来历,只等养好伤后,再行打算。不过言二娘见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与山寨的渊源极深,秦仲海纵不明说,言二娘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护,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个识相的人,自从在言二娘面前坠过泪后,从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睑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净,整日价就是嘻皮笑脸。后来伤势好转,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找活来干,只是秦仲海行动不便,既不能挑重担米,也下懂酿酒做菜,便只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这日秦仲海便照着往常邋遢模样,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着大白菜在那儿剥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语,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正剥菜间,匆见一双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来人当是要紧人物。
秦仲海此时心灰意懒,江湖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来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关他的事,当下头也不抬,径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请从大门进去,掌柜自会过来招呼。”秦仲海说了几句,那靴子并无移步迹象,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头烦闷,不知那人所欲为何,他闷哼一声,头也不抬,径自皱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要买白菜么?”
话声未毕,只听那人一声叹息,轻声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了这声音,登时全身巨震,手上菜篮翻倒,白菜叶瓣洒落满地。
来人目光含泪,神色悲伤,正自低头凝望自己,不是那卢云是谁?
秦仲海手上拿着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儿摆。他只觉喉头干涩,勉强干笑两声,慢慢挤出了三个字:“卢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卢云缓缓蹲了下来,仰头望着秦仲海,神情极为激动。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说笑几句,但就是说不出话来。霎时之间,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阳楼记:
“少时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谁知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报怨仇,血染鄩阳江头。”
当年京城之会,二人在污秽小酒家见面,便有这番豪迈言语,如今一个升天,一个坠地,两人再次见面,却是如此凄凉光景……
良久良久,两人只是相互凝视。秦仲海给卢云这么盯着,自也不感好受,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卢云的头顶,骂道:“他妈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别这样盯着瞧了。”
卢云听他调侃,登时破涕为笑。他擦拭眼角,强笑道:“对不住……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心里有些激动了。”秦仲海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我也没料到。”
正月迎春,气候严寒,天边飘下一朵朵雪花,卢云见秦仲海手里仍抓着白菜梗子,忙弯下腰来,替他拣拾满地的菜叶。他手上抓着一把白菜,低声便问:“仲海……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仲海笑道:“那日离开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没想来到了怀庆,便遇上疯婆子,终于给她绑到这儿来了。”
卢云知道他喜说玩笑话,倒也不会信以为真,当下只默默拣拾白菜,二放到菜篓子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问道:“大家都还好么?”
卢云听了这话,眼前浮起了当年京中欢聚的景象,他心下伤痛,擦着红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个重伤的下场。托他剑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这个把月总算天下太平,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秦仲海听得剑神巳死,忍不住呆了。过了半晌,方才怔怔再问:“卓凌昭……死了?”
卢云叹了口气,道:“那时杨郎中出面说项,终让剑神反出江系。本以为他从此弃暗投明,专与正道人士为伍,没想此计反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说来真是始料未及了。”
刘敬惨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实他与卓凌昭毫无交情,彼此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乍听剑神亡故,对照自己残废的下场,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时间只是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卢云鼓起勇气,终于启口来问:“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摇头,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这几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是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