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敖同看着老成,其实只比我大一两岁。他外放这几年算是劳心劳力,面相上自然老的快些。不过机关之术被世人视为淫巧,你也莫放到台面上。”
他顿了一顿,实在忍不住道:“莱州盐厂之事你处理得很好,日后若有人再问及此事,你也照此推说就行。我这里有《墨子全集》,还有《墨家机关术》的残卷,是邓陵氏墨派后人所著。”
想了想,又细细嘱咐道:“等会儿我派人送到你的住处,你拿去好生研究一番。若是能将细盐提炼之法完善,进而推广到全国各地,那么两准之盐价兴许就不会这般居高不下。”
实在看不出来,这位骨子里倒是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
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一声,“这个法子当然还可以完善,只是往全国推广还需循序渐进。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将这法子宣诸于民,而是一心造福民众之后,民众不单不领情不说,这天下的盐商只怕还要恨我入骨。”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一家垄断更赚钱呢?细盐若是敞开了卖,不只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
端王悚然一惊。
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衡,缓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全,这天下事只能使民由之,不能使民知之。我见过方敖同随家信呈上来的熬炼之法,那时只想推广到全国各地,将灶工从劳乏困苦解救一二。倒是没想到如此这般兴许会断了他们的生计,还会激怒各地的大盐商……”
顾衡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躬身谦称“不敢!”
两人又坐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谈论一些古书和文集,无论是何处的经史和典故,顾衡都是信手拈来毫不滞涩。
端王这些年不为皇帝重用,心头难免有些抑郁难伸,所以畅快之余也暗自心惊。眼前年轻人涉猎之广实属罕见,在为人处事上虽尚有不足,但在这个岁数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他来之前是想延揽顾衡,此时心头不免起了一份真正的爱才之意。
就笑道:“我平日里都在郊外别庄上住着,只逢五逢十之日才会在这处宅子里逗留。我忝长你几岁,如在学问上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可以在门子上留个信儿。我若是进城,就使人到你的住处寻你过来说话。”
本朝的旧例每逢五逢十之日有大朝会,这位王爷虽然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这个大朝会还是要来的。
顾衡心知肚明,故作懵懂的神色中又显现一抹了悟和惶然。只是片刻之间,言辞比先前更加恭谨,却退出去的时候还因为不慎撞歪了一把椅子。
抄手游廊下的阴影处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顾衡淡淡瞄了一眼,就将此人与日后风头无两的皇城总管大监慢慢重合。
他脚下轻微一顿,朝那人浅浅一揖为礼。
端王靠在椅子上轻啜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心情却是相当愉悦。看见人进来轻撩了一下眼皮道:“你也看见这个人了,有什么想法?”
王府总管太监魏大智躬身笑道:“奴才这对招子只会盯着主子的事,这对耳朵只会听主子的招呼,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听这顾衡的话头,多半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先前还有些书生意气的睥睨姿态,到最后却是谦恭异常。”
顿了顿,“刚刚在外头,他还朝奴才行礼作别。”
端王满眼兴味盎然,“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最要紧的是善于审时度势。虽然行事痕迹尚显稚嫩,但的确是个可造之才。我刚才与他浅谈,果然是言之有物胸中有丘壑。乡试的那篇策论我也细读过,论据充分文笔老辣,像是一个为官多年的老吏……”
正在重新斟茶的魏大智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家王爷对顾衡的评价这么高。
端王难得碰见一个合乎心意的人,在大红地毡上转了几圈,颇有些患得患失。
“今次的春闱对于此人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没想到小小的莱州还有这般人才。只是我若是瞧得中,那两位必然也瞧得中。真要是使起手段来,这人……还不知会倒向谁的阵营?”
魏大智一愣,装作没有听清最后一句,低头恭敬道:“王爷隐没身份与顾衡折节相交,完全是一片爱才之心。这片心可鉴日月,这顾衡但凡有一点脑子,有一点官场上的认知,就知道他这辈子只能认一个主子……”
端王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从小到大我拉个屎你都说是香的,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别的话。如今诸位皇子当中我的势力最弱,这顾衡只怕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一股脑地投在我的麾下。”
端王脸上浮起一抹落寞。
“我能给这些人什么,权、钱、利,我什么都不能给!从小圣人最不看重的就是我,动辄得咎。其实我也无心去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力求自保,让府里的妇孺有个平平安安的将来。”
端王站起身子,将窗外的一片昏黄的景色打量了半会儿,“我只是可惜……这么一个性子还算良善的全才,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朝堂之争,只怕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在朝堂上为官讲究派系,讲究出身背景,出自莱州乡下的顾衡却是什么都没有。这种人若是不能尽快拣一个高枝,那么就只有被别人往死里踩的份。
眼看天色不早,魏大智伺候端王重新披上斗篷。
一边拍去衣折痕,一边小意道:“王爷先头还赞顾衡聪明,这会儿又怕他被别人利用。这人若是知道好歹,必定会抱紧您的大腿不放。若是不知道好歹,您也无需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咱们王府里扶植一个人不容易,摁下去一个人却容易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