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二十二岁的敬王头戴双龙抢珠赤金冠,穿了一件家常的朱赭色缂丝绣云蟒便袍,连腰带也未系,兴致勃勃地查看手底之人准备进献给宫中贵妃娘娘的千秋寿礼。
周贵妃进宫已逾二十年,今年将将过四十岁的整寿。
按说这种年纪的宫妃已经开始颐养天年,等侍含饴弄孙了。但当今皇帝对她依然恩宠有加,每个月必有小半旬是歇在她的宫里。但凡遇着朝中的烦心事,也必定会招这位如花解语的周娘娘进乾清宫伺候。
敬王单手擎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在眼前细看。
见这珠身溜圆表面光滑无瑕,最难得的是这颗珠子的颜色是金黄色,用来镶嵌一挂璎珞最合宜不过。最好再去找寻几颗颜色相近的东珠,做几样精致的耳环和顶簪,一整套穿戴在阿娘的身上肯定贵气十足。
翘头画案上密密罗列着数只半尺见方的皮匣子,浅黄软缎上一色的红蓝绿宝石。虽然个头不顶大,但难得是大小一致火彩甚足。用来打造几副头面首饰,或是嵌几对八宝金镯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檀木大箱子里还有几件颜色火红的狐皮,抖开来在灯下细看,从头到脚竟然没有一根杂毛。
阿娘从年青时就最喜欢红色,又喜欢精致繁复的衣饰。这件东西送到千工坊去,寻资深绣女赶制出一件披风,定会让阿娘在寿诞上一展欢颜。
藏蓝五福斗彩地毡上一片珠光宝气,无一不是万金难换的顶级珍品,一时衬得那些苏杭进贡的各色簇新妆花、闪缎、织金锦如同土瓦砾石……
一旁的幕僚姓龚,就捋着一把山羊胡须感叹道:“难怪宫中圣人对王爷如此爱重,单论这片孝心就无人比得过。正值贵妃娘娘的千秋寿诞,圣人特特开了一回恩科,这份恩宠可谓是百年未闻!”
敬王脸上就浮起一抹得色。
“我阿娘性子单纯烂漫,看着温柔其实最喜欢直来直去,遇事也从来不愿多思多想。这些年在宫外若非有外祖父费心操持,在宫中若非有父皇的大力庇佑,怎么会安安稳稳地生下我,怎么会躲过那些蛇蝎妇人的明刀暗箭?”
龚先生就不住颔首,以极细的声音轻快道:“咱府里如今的这份荣光一半儿来自已经致仕的周阁老,一半来自宫中的贵妃娘娘。王爷有这两位神仙护法,这大宝之位可说是唾手可得……”
敬王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
毕竟人年轻,再怎么压抑庄重面上也流露出几许兴奋之色。虽然这知道这话出得你口进得我耳,不会被不相干的人听去,但还是左右盯了一眼道:“先生慎言,父皇心中属意于谁都是天命所归,我等做儿子的岂能妄加揣测?”
龚先生自悔失言,连连顿足赔不是。
实在是被眼前这幅富贵气象晃花了眼,心旌摇荡之下这才说了几句孟浪的话。不过这份心思几乎是大多朝臣的公认,只是宫中圣人的身子尚算康健,且性格温和当中却隐有些专断,大家伙不好诉诸于口罢了。
前两年,有位御史许是立功心切,在大朝会上请立太子。
这话不知触动了皇帝的哪根敏感神经,当时就勃然大怒,唤值殿的金吾卫将人当庭脊仗。一贯温文儒雅的人气得额上青筋直冒,“我还没死呢,尔等就惦记着我的身后事,就惦记着从龙之功,也得好生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这话实在太过诛心,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谁敢捅这个马蜂窝,哪怕皇帝今年已届知天命之年。毕竟前科之鉴在那里放着呢,那位御史被五大三粗的金吾卫扒了裤子,几板子下去就血肉四溅,到最后只剩下半条命,听说回家后不过半个月人就不行了。
敬王心如旺炭一般火热,却知道有些事万万急不得。
外祖父周尚贤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致仕前加封少保兼太子太保。曾经隐晦的提点过,说如今这位皇帝平日里最是好性,看着好似面团一般任人揉捏。但他唯一的逆鳞,就是身下这张九五之尊的宝位。
想当年,这位也是经过无数残酷拼杀才挣得这份荣耀,又怎会轻易拱手让出?越是年老的雄狮,越是在意眼皮底子下的这点家伙事儿……
敬王又细细检视了一遍寿礼,见无甚差漏才志得意满地坐在铁力木圈椅上道:“先生是外祖父亲派给我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有些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胡乱张扬,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也许这是个笨办法,却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法子!”
他的声音越到后越微不可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自擅动,无异于自掘死路。”
龚先生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惭愧道:“这些日子顺风顺水,让我有些得意忘形,险些忘记临行前东翁的嘱托。眼下春闱在即,咱们应当多拉拢些可用的读书人。大皇子……在军中的根基已是牢不可破,咱们千万要把这些文人牢牢把握在手心。”
敬王心中泛起层层妒恨。
“肃王这辈子就因占了个长,不知得了多少便宜。更有两个好舅舅分别戊守甘肃府和云南府,军中忝居高位的表哥表弟更是无数,这一块我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外祖父说的对,今科取士绝对不能再让他伸手。”
龚先生就笑道:“这点还请殿下也放心,前次各地乡试的主考官是几位大人细细斟酌的,多半都出自周阁老的门下。有几个人向我保证,今次春闱前三鼎日后必会视王爷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