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起。进入半决赛的四支队伍在网球场中央站定,幸村精市一步上前,从赛委会负责人手中接过晒得滚烫的冠军奖杯。镀金表面映着他的脸,在他身后,立海网球部的队员排成一列。」
「他想起去年全国大赛后的每个早上,自己都会出门锻炼。路线是固定的,几分几秒经过哪家店铺,什么时间段什么配速,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在极偶尔的时刻,站台跌倒和错过来球的画面浮现眼前,失控感和挫败感突然降临。他会深呼吸,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一圈。太阳缓缓升上天空,夏日的街道闪烁着耀眼的白光。」
「『失去的冠军,夺回来就好了。』他说。」
敲下结尾最后一行字,早川按ctrl+s保存文档,把初稿发送给野原部长,然后合上笔记本,把脸贴在显示屏背面。冰凉的温度刺激着面颊,好让整个人平静下来。
做这套动作时,她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既无终于写完的兴奋,也无创作一天的疲倦,整个人似乎还漂浮在幸村的目光中。他眼底波涛如利刃,在她的身体上轻柔划过。而她随之起伏,仰卧在刀刃上,试图躲开一些创伤。
无数个面对他的瞬间,她差一点就说出来了——只差一点,如果不是那辆公交车突然到站,如果不是下一个接受采访的仁王突然出现在民宿走廊,如果不是白鸟前辈突然打电话让她带瓶酱油回去,她就全说出来了。
*
关于她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版本,它们的开头通常是这样的:早川家有两个女儿,长女明理,小女明羽,相差四岁,看上去明理比明羽更有出息。
她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长大的,读一样的幼儿园,一样的国小,一样的兴趣班。所有老师看到她,第一句是,怎么长得和明理一模一样,第二句便是,你说你和你姐姐哪个聪明呀?
她很小就会奶声奶气地说,姐姐聪明。母亲也说,大的能干就够了,以后跟着她爸学医,小的不妨娇惯一点,安安耽耽留在身边,干什么都可以。
做妹妹的需要懂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懂。小时候有人带着回家,洗完头有人给吹头发,卧室弄乱了有人整理。姐姐在房间里背诗,“此中有深意”,她隔着一扇门在外头大喊,“就不告诉你”。
那时她们还没搬到仁王家隔壁,老房子进门的玄关处用铅笔画着浅浅的印子,是她和姐姐的身高。起先保持着平稳的差距,后来突然拉开一大截。升入国小五年级,姐姐的个头飞快往上窜,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记得姐姐作为学生代表出席小学毕业典礼,早上起床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了一小时,两人在校门口分别,姐姐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她自己漂不漂亮。她傻乎乎地说,漂亮,继而后知后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算漂亮。”
转眼姐姐考入立海,才读国一,却已经能辅导她写作文。她记得那个经典的开头,先是洋洋洒洒一大段景物描写,池塘、嫩草、柳树、黄莺,“然后来个拟人,”姐姐说,“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她懒洋洋地不想写,只跟腔:“春天把我们打了一顿。”
姐姐又说,你记得,写冬天可以用比喻,“冬天就像一个冰箱。”
她眼睛一转:“我们是冰箱里的猪肉。”
母亲捧着烤箱里端出来的饼干路过,跟了一句:“我看你们食品安全堪忧。”
姐姐参加了文学社,姐姐留在了学生会,姐姐又考了第一名,姐姐好像喜欢上了谁,姐姐有了很多烦恼,脸上偶尔冒出痘痘,早上起来冲进浴室洗刘海,碰见她进来刷牙,会问她怎么才能防止睡觉的时候刘海变油。
“那还不简单——在床头装一个油烟机。”她吐掉嘴里的泡泡,匆匆跑出门去,避免被姐姐追着打。
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她迷迷糊糊地读上去,到了考国中的时候,忽然进入青春叛逆期,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姐姐所在的立海,“不想被老师比来比去了,我要自由发展!”
家里人都随她。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姐姐身上,她才读高一,看起来就已经前途无量。总是考第一名,开家长会的时候父母找班主任了解情况,后者直说她保持水准就能上东大;学数学竞赛,代表神奈川县拿奖;做了学生会干事,有望顺着部长,变成学生会主席。姐姐学会了化妆,也学会了拿散粉给刘海吸油,几根头发的问题再也不会困扰她。父亲绝不会在餐桌上提起什么久光的女儿、山崎的儿子、院长的千金,或是某个从未听闻的表兄弟,他嘴里只有明理,好女儿,你最给爸爸争气。
姐姐是爸爸的心肝,她是爸爸的冻疮。新学校没人认得她,遥远的姐姐再也不能给她压力。早川明羽什么都干,上课边听边忘,一只手记笔记,一只手伸出去让同学给她涂指甲油;下课了就直奔街机厅,打到排名第一,转头看见同班男生打架,大着胆子拉上朋友去看;平时靠小聪明读书,每个期末都是女娲补天,晚上睡觉也要把书放在枕头下,自我安慰这是渗透作用,第二天在考场上能写多少写多少。
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仿佛7-11冷柜里拿出来的葡萄冰。如果……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将就着直升高中部,将就着读个还可以的大学,水平不够就先去打工,便利店或者书店店员,然后忙里偷闲读个短大。不论如何,有姐姐照顾着,总不至于混得太糟。
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外头下着雨,隔着窗户都能感到凌冽的寒意。她站在办公室,面前班主任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找家长来和她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她把短信发给姐姐手机上,拜托她下了课过来一趟。
从立海大到镰仓三中要乘一趟公交、走一段路,预计耗时四十分钟。她不着急,拖了把凳子坐在窗边慢慢地等,偶尔还和班主任开玩笑,叫她别气了,“生气要长皱纹的,不就作业没交嘛,我一份作业不值您一条皱纹啦。”
过了一小时,姐姐还没到。她打电话过去,那边嘟嘟嘟一阵,就是不接。班主任铁了心陪她等,从五点等到六点,等到外头的路灯噼啪一声亮起,刺耳的铃声将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喂——”她接起姐姐的电话,“好慢呀,到了吗?”
那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低沉,克制,说手机的主人出了车祸,目前已经送到藤泽市立医院。“我们拨打了她手机的紧急联系人,请问您是家属吗?”
“是的,”她腾一下站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又痛又麻,仿佛不是自己的,“我是她妹妹。”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几个“如果”:譬如说,那天姐姐抢救过来了,可能落下一点后遗症,但命是攥在自己手上了;譬如说,那天她们见到了姐姐最后一面;譬如说,处理遗物时,她们没有发现姐姐的精神科就诊记录和双相障碍认定结果……
没有证据表明姐姐是自杀,也没有证据表明这是纯粹的意外;如果这是意外,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她有关,也没有证据表明她可以撇清关系。毕竟,那条短信是她发的,毕竟,她在国中时已经给姐姐带来了不少麻烦。早川来不及对父母组织语言,一切便接踵而至:死亡通知、报纸讣告、遗体火化……在繁忙的葬礼中,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大家忙着做决定,忙着建议别人,忘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了姐姐,也忘了她。
新学年,老师统计升学意向,她在表格空白处很郑重地填下:立海大附属高等部。同桌凑过来,惊讶于她怎么突然报了外校,早川把表格一折二、二折四,准备带回去给家长签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呗。”
日子不用数,兀自往前去了。她落下了太多东西要补:数学、英语、历史、物理……作为知名私立学校,立海大对外校生的要求很高,她又没有任何体育特长可以加分,只能硬着头皮读,把姐姐的课本拿过来,对着笔记一点一点看。
她记得父母在楼下吵架,她在楼上写题,三更半夜下楼去,站在客厅一端,抬头望见电视柜上的全家福,四个人的,没舍得换。在她和那张照片所代表的遥远过去之间,隔着马鞍棕和暗金菊色的地砖,隔着早些年买的欧式沙发,拖鞋,半满的垃圾桶,散落的报纸……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她不能够奔过去。姐姐已经不在了,早川不能够近她的身。
然而姐姐又无处不在:院子里亲手栽下的花,玄关处的身高记录,客厅里没摘下的全家福,厨房里她买回来的调料盒,早川柜子里的书,《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邻人之妻》、《饱食穷民》、《妻子们的思秋期》……她高二时已经做到宣传部部长,一度想在校园周刊上开辟新栏目,于是买了许多非虚构的书回来看。
就算她们搬了家,在父亲沉默的餐桌训话中,姐姐也从不缺席。生活碎成了玻璃屑,每一道光都折射出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