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开始返程,码头和它们的入口依次掠过,繁华街景渐行渐远,如同航线上掉落的碎片。幸村一语惊人,让早川错以为头顶的烟花是在自己脑子里爆炸的。她把目光从相机屏幕上移开,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然后和他说清楚。复杂的悔意翻涌而至——话已出口,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其实不太懂,你生什么气?”然而幸村没有给她冷静的时间。他始终维持的良好涵养,终于因为早川不由分说的埋怨生出了裂痕。那声音听在耳里,竟有一丝轻微的讽意。
“我都没有和你生气啊。毕竟早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吧?你说我今天不该来找你,但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准备玩到什么时候?”
双方心照不宣却也百般遮掩的事实就这样被挑开了。早川愣住,心想,难道刚才是“谁先说话谁就输了”的比赛,而现在是“谁不够疯谁久输了”的比赛吗?
但她依然要感叹:不愧是幸村精市。即使这样的时刻,他也有本事占尽优势。先发制人,不留情面,如此游刃有余,如此……不讲道理。追求者固然有诸多苦衷,可一旦掀开感情的底牌,抖落双方的虚实,诸多不甘、纠结、愧疚,都不过是自食其果:没人逼她追求幸村,攻略对象和攻略方式,不都是她自己选的吗?就像宫崎说的,她明明可以选择更省事的方法,是她自己偏要勉强,偏要求全,得了便宜不够,还要道德上清白无辜……怪谁?
“如果我今天不发作,你呢?你又准备和我打太极到什么时候?到我表白那天吗?然后你说——‘早川,如果这是真人秀,那么按照剧本,此情此景,我应该吻你。’我学得像吗?”
怪她,全都怪她。也怪她在他面前假装太久了,竟然忘了自己原是个什么样的人。幸村精市喜欢让-吕克·戈达尔的电影,听勃拉姆斯第四交响乐,最想要的东西是雷诺阿的画集,谈起冲绳和神奈川两地海景的差别,都要故弄玄虚引用艺术史论。太高雅了,早川心想,我国中那会儿可根本没怎么读书啊。拿化学实验室的仪器煮咖啡,体育祭的时候偷跑出去打街机,在寝室烧面,赶上风纪整改被老师逮住,便对着礼堂千人分享自己的独家泡面秘诀。要论办公室常客,我早川明羽也是榜上有名的。
“是,我没喜欢过你。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事情都是我理亏,我自找的。但是采访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我、和我假装情侣、现在又这样说话的人,不是你吗?幸村君,”小心收纳的尖锐棱角,此刻终于图穷匕见,她一抬眼皮,咄咄地直视他,甚至用上了敬语,“您也玩得蛮开心的吧?”
“我知道你一开始是什么心态。这个女生看起来胸有成竹、野心勃勃,第一次读书会就准备周全,不知道是从哪儿杀出来的,真有意思。想知道她为什么接近我,也想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得手——好奇心,胜负欲,幸村君,你不了解我,我还不了解你吗?”
反了天了。她竟然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要是让大家知道,校园偶像幸村精市在这艘船上被人指着鼻子骂,后援团女生还不得冲上来把她埋了——管那么多呢,反正以后,没有后援团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说——现在,立刻,马上。翻腾到喉咙口的句子,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会后悔,就会沉默。她害怕出现在自己和幸村之间的沉默。因此,她宁愿让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之后的早川去后悔。
“你不了解我,你当然不了解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让你满意。可是多有意思,即便我已经百分百合你心意,你还是不喜欢我。情人节我送你巧克力,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说我应该知道,我说我不知道。那么现在我问你,幸村君,你自己知道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站在神奈川早春二月冰冷的走廊,大风吞着,楼下小花园里满树叶子掀腾翻覆,一面翠绿,一面结着白霜。叶脉细密,连通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畏惧、憧憬、敬佩、愧疚……可惜没有一种关乎于“爱”。
幸村君嘴唇微动,她抢先一步开口:“你也不知道。因为爱情只是一种神话,一种感觉。你不能问它要数据,也不能问它要理由。”
“扯远了,说回来——”她很疑惑自己竟然还能理出逻辑脉络,“你不喜欢我,这挺好的,至少不用加重我的心理负担。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我有什么可负担的,我不是想玩就玩,想走就走吗?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是就算一盆花在你床头摆一年,都会有感情的,何况是人呢?准备读书会报告的时候、周末自习的时候、暑假采访的时候、去东京比赛的时候,动机不纯,可是相处都是真的,人设是假的,可感情——很可惜不是爱情——也是真的。当我听说我们在医院见过的时候,我感动归感动,感动完却觉得很愧疚。我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幸村终于问了:“为什么不告诉你?”
“因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是真诚的;我们的相遇也曾经是真诚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尾续貂。对比之后那些假模假样的瞬间,我宁愿这一点真诚根本没发生过。”她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相当难看,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温柔的眼神,克制的微笑,未能打动他,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突然想起先前和幸村一起自习,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刚刚开业的甜品店。幸村提议去给妹妹买点心,她跟着走进去,营业员舌灿莲花,要她试试上架的新品。她钱包都已经掏出口袋,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幸村问,为什么呢?她说,卡路里太高了。幸村说,你向来很擅长说服自己。
“是啊,”当时她假装没听懂,只是微笑,“为数不多的优点。”
“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东京回去之后,我就开始动摇。世界上哪有我这样的人,动摇了快三个月,人家彩票都开奖了,我还没摇出结果来。看我从胸有成竹到纠结愧疚,你是什么感觉?会得意吗,觉得我自讨苦吃?还是打算按兵不动,看看我犹豫到几时?如果我今天不发作,你肯定有本事安安稳稳从船上下去,最多拍点照片,暗示我要信任你,也要信任自己。我现代文阅读一分没扣,我是傻子吗?你就等着我自己觉悟、自动退出,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植物生长观察吗?说到底,幸村君,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点上,我们真的挺配的。”
“你是不是挺好奇的,为什么偏偏是你?之前在学校里,我和你说过我的秘密,我考上立海,是为了成为姐姐。而你看上去,正是我姐姐会喜欢的类型。多可笑,我辛辛苦苦攻略半天的人,只是我姐姐喜欢的人。而那个人跟我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我姐姐出事那天。”
很难形容那一刻她是什么感觉:苦心垒起的高楼付之一炬,墙砖倒塌时,自己仿佛观者,心里竟有辛辣的快意。火烧平原无遗燎,什么都没有剩下。
早川突然想起刚刚入学的时候,她对柚木说,一切就像通关乙女游戏一样简单。柚木神色复杂,告诉她,幸村精市这个人,并不是“追得到就追,追不到就算了”的那种。他的确不是,可惜她的领悟来得太晚了。
她不想听幸村的回答,于是转身趴在船舷上。双手撑着头,出神,一直出神。四面茫茫,方才梦中的场景,再度降临到微微摇晃的航船上。梦里她站在海原祭的舞台上演话剧。底下一圈射灯照着,像是炽热的舌头往脸上舔了一口,烫掉一层皮。
台词是不用记的,只要张开口,就自己跑出来。也不知道演什么,总之是女主角。跋山涉水,公主斗恶龙。道具剑闪闪发光,足够以假乱真。掌声雷动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大幕落下,她和搭档一起鞠躬,直起腰时才看清站在边上的是宫崎。他扮了什么,被囚禁的勇者,还是恶龙?醒过来的时候她也记不清。
梦里她还记着要发秋刊,简直是刻入骨髓的爱岗敬业,野原看见了都要掉眼泪。宣传部摊位前人来人往,幸村站她边上,给她做全场最佳看板郎。低年级的后辈回来领传单,都要故意往他跟前晃,一只眼睛把她敷衍得风雨不透,一只眼睛紧紧跟着幸村,嘴上还要问,早川部长,这是你男朋友吗?
“你真受欢迎。”她打趣他。
他朝她看看:“重点不是受不受欢迎,是受谁欢迎。”
秋老虎来得猛,她去卫生间,鞠起一捧水扑在脸上。灵台清明,身后有人说话,屏息凝神着听,一个问你们班早川是不是和幸村在一起了?一个答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学校都传遍了。谁没看见中午他俩一起吃饭。她这人怎么样啊?”
“我觉得挺好啊——”
挺好,哪里好?梦里早川竖起耳朵,想拧上水头龙听个明白,然而那水龙头怎么都拧不上,越旋水柱越大。狭小的卫生间灌满了,又成倍延展开,变成夏日露天泳池,水浪以有力的冲击扑打着她,冰凉刺骨而又柔情万种,她惊恐地挥臂蹬腿,想踩住一些结实的东西,可是手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温情脉脉的空虚。
“早川?”
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出水面。早川睁开眼睛,水雾模糊间,金色的阳光将幸村的面庞切割得支离破碎。他蹲在游泳池边上,轻声问她,还要玩多久?
她心想,我没有在玩啊。话还没说出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岸边。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幸村介绍道,这是我的队友仁王雅治,这是仁王雅治的女朋友九原真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