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永找她,说的是另一件事。海原祭在即,学生会忙得脚不沾地,森永是总负责,从摊位到采购再到邀请,事事都要过问两句,除此之外,还自告奋勇,做了学生会话剧的导演——“头好晕,”森永把喇叭上的开关拨来拨去,“今天合排我看了,你这边还可以,明天不用来了,明天先抓别人的戏,你去帮我开个会。”
换届选举在十二月,本学期各部门和主席团纷纷开始交接手头工作,早川也在森永的安排下做了不少事。五月份的时候,为了“促进校际交流,共享发展成果”,宫崎牵头,在神奈川几所私立高中的学生会之间搭建了一个“合作平台”。森永让她参加的,就是这个平台定期的交流会。
说是这么说的——要举办跨校的辩论赛、戏剧节、体育祭,要选交换生到其他学校交流,要以平台的名义参加县内的公益活动,然而立项时吹到天上,最后也不过是开会、扯皮、开会、扯皮。每件事情落到实处,都要经过无数部门,一山放过一山拦,讨论三件事,能搞定一件就算不错。他们私下开玩笑,说宫崎是画饼专家,以后毕业了,干脆哪都不要去,回学校食堂摊煎饼。
话虽如此,该去的还是得去。早川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宫崎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眯起眼睛远远打量一眼——很好,没穿西装,这才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上前。
“抱歉,我迟到了。”
“没有。”宫崎看了眼手表,“是我到早了。去公交站吧?”
*
这个平台每月开一次会,地点在各个学校之间轮换。记得“剪彩仪式”就是在立海举办的。当时早川走进会议室,看到坐在u型桌尽头、面带标准微笑的宫崎,下巴差点掉下来。
“我们有通知要穿西装吗?”她掏出手机,劈里啪啦给宫崎边上的森永发消息,“我直接穿着校服就来了啊!”
“主席团要穿西装。”森永扯了扯袖子,偏过头,朝她比了个为难的表情,“宫崎安排的。是不是看起来像房产中介的?”
何止。早川拉开椅子坐下,把心里的吐槽咽回去。简直是卖保险的。
后来她把这件事情讲给仁王听,仁王说我明白的,就像我们网球比赛,一定要给自己的招数取个响亮的名字,比如……
“比如天衣无缝之极限,纯属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着觉得哇这哥们儿会发光。”她漠然道,然后就被他揉乱了头发。
宫崎似乎也开启了学生会工作的天衣无缝之极限。剪彩仪式上,他的发言三十分钟不带重样。一会儿是眨着眼睛说:“体系化、平台化的校际交流,之前没有人做过,我们得把这条路趟出来。”一会儿又说:“这是个开创性的工作。如果把学生会比喻成给学校管家的,那么我们这个平台就会起到社区的作用。”然而顿一顿,不等台下反应就解释道:“社区什么作用呢?把单个小家庭统合到一个大的、横向连结的有机共同体里,凝聚它们的力量,共享利益、共同交往、共创文化。这样反过来作用到具体的小家庭,后者才是坚强的、可进可退的、有弹性的、可扩展的。归根结底,我们搞这个平台,还是为了探索各个学校发展和活动的空间……”
他的每句话之间都有略微的停顿,仿佛是照顾听众,让大家跟上他的思路。但说到那些惯用语的时候,流畅得仿佛能把一句话说成一个词,譬如他说“把单个小家庭统合到……里”,听起来就像,“把单个小家庭统合到登登登里”。早川叹为观止,觉得宫崎毕业以后,除了摊煎饼,还能卖课,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说话的艺术”。
剪彩仪式结束之后她在走廊上碰到宫崎,他正和外校的同学聊天,还介绍她说,这是我们的宣传部副部长,很会写稿,厉害着呢。早川有点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陪他们聊天。后来人走了,宫崎吐了口气,把领带扯松一点,仿佛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般,突然问她,我刚才说得怎么样?
“学长很厉害。”她知道他乐意听什么,更何况这也是真心话,“我就写不出这样的稿。”
宫崎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揶揄:“慢慢来,你总要学会的。”
那时正是初夏,白昼很长,太阳还没落下去,遥遥地散开,好像一枚破裂的蛋黄。因为搞定了宣传部的推特账号,也因为新生体育祭办得不错,她已经有了些顶撞宫崎的底气,于是笑,说如果太笨了学不会,到时候还请学长多多指点。
“不用教。”宫崎眨眨眼睛,“你很聪明,肯定一下就上手了。”
还真是被他说中了。刚进学生会的时候,她很不适应,觉得这里办事效率太低,一件事情要分给两个部门做,一份文件要盖好几个章,一句话,从主席传给分管主席,从分管主席传给部长,从部长传给分管副部长,又从分管副部长传给部员,实在很麻烦。她问森永,就不能找个简单的办法吗?主席不能直接联系部长吗?森永说,那还要分管主席做什么?宫崎要是直接找你,我肯定不乐意,杂事就算了,正事总要通过我,不然不是相当于把我架空了吗?他也不敢,把我架空,我罢工不干,以后什么活都他一个人盯着,他吃得消吗?
后来,也忘了哪次开会,大概是讨论学校布置下来的临时任务,基本情况讲完后,大家开始聊天打岔,一个小时,拖拖沓沓,没什么结果。这时候,一直皱着眉头在边上写写画画的宫崎突然发言,像画上休止符似的,他们马上开始讨论。她向森永抱怨,说最后三十多分钟的效率,大概比前面一个小时多十倍。如果学生会的事情都做这么快,大概开学两周就能把一学期的事情都搞定吧。森永说,你不能这么想,大家不是工作机器,偶尔聊聊天也是交流感情,你们选题会不也有大半时候在聊天吗?
时间久了,大概是看出她成天在想什么,森永便来安慰她,说,学生会毕竟这么多人,做事向来这个风格,不是一个人想改就能改过来的,你要习惯——“更何况你现在只是副部长,就算有心,也做不到什么吧?”
森永说话向来不拐弯,早川挥出拳头,不是砸进了宫崎式的一团棉花里,而是砸在了整块钢板上。于是她只好悻悻点头,从此不再提这个话题。
此刻早川坐在公交车上,车身摇摇晃晃,过路口停稳,下去一拨人,又上来一拨人。位置不够,宫崎很绅士地站起来,给上车的老太太让了座。眉眼垂下来,表情很温和。
这人真的很奇怪,越相处越读不懂。早川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给陌生人让座的样子,然而仔细一想,这也符合他一直给自己打造的彬彬有礼精英人设。如果你问他,你是真心给人让座,还是做做样子,他肯定会问你,很重要吗?什么叫“真心”呢?真心打造人设不是“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