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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川让仁王等她几分钟,自己打着手电上了楼。这次拿下来的,是放在房间里的三本相册。硬壳纸封面,淡黄色扉页,透明的塑料保护膜,每页能放六张照片。翻到后面,还有出去旅游的门票和放大了的全家福,以及冲洗过的旧胶卷。
“我可以看吗?”仁王问。
“就是给你看的。”她重新坐下,没有刻意避开他。
烛光微弱,两个人凑在摊开的相册前,胳膊与胳膊挨得很近。他们从第一本开始翻,前面一大半都是姐姐:躺在襁褓里的姐姐,扶着学步车的姐姐,胸口戴一个超大红色蝴蝶扮演美少女战士的姐姐。三岁的夏天,姐姐回青森外婆家度暑假,和她们的表哥下到山涧里游泳,母亲站在岸边观望,微微挺起的肚子已经逐渐显怀。在第一本翻过三分之二的地方,早川明羽出生了。姐姐趴在恒温箱边上,踮起脚来,照相机从上往下俯拍,纪录下了她们第一个同框的瞬间。
母亲高度近视,两胎都是剖腹产。当时她算好了日子,特地挑了春假生产,以便留出住院的时间,不用接送姐姐上下学。早川是三月末出生的,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一生下来,就进了恒温箱。相册里除了她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偶尔也有姐姐在病房折叠椅上侧躺着睡着的模样。
早川想起以前母亲说,她小时候很难带。刚生下来那半年,白天睡不醒,晚上拼命哭,说什么也不睡小床,非要抱在怀里。父亲第二天要上班,夜里横竖指望不上。母亲为了平息哭声,就坐在床上抱着她。一抱一晚上,早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姐姐那时候还不会自己梳头,大事小事堆在一起,家里没人顾得上她,等早川拍白日照的时候,姐姐一起出镜,剪了短发。
第二本相册开头,她四岁,姐姐八岁。三月三日女孩节,穿着和服坐在偶人架前面,上一张还老老实实对着镜头微笑,下一张她抢走姐姐手里的乐师人偶,下一张姐姐追着她满房间跑。
“喔,原来你是从小就不讲道理。”仁王假装惊讶,然后被她狠狠拧了一把。
五岁冬天,全境下了百年一遇的大雪。早上吃饭的时候父亲读报,读卖新闻辟出专版报道东北部受灾情况,母亲忙着给外婆打电话,问他们那里怎样,有没有断电。姐姐则全副武装带她出门堆雪人,把厨房里偷来的锅铲当作雪人的胳膊,堆到一半遇上邻居家的男孩子,三个人开始打雪仗。中午回家的时候,还把锅铲落在了外面,回头找也没找到,母亲罚她们步行两公里去唯一开门的超市买新的。
“我问我妈要钱,我妈说,自己闯的祸还问我要钱呀?最后我和姐姐拿压岁钱分摊了,她付三分之二,我付三分之一。我们还在超市买了最后两根冰淇淋,下雪天吃冰淇淋,就是比好吃还要好吃一点。”
吃完回去,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也不知道是白天玩得太猛,还是那根冰淇淋吃的不对,姐姐心里过意不去,偷偷溜进儿童房陪她睡。“结果第二天起来,她也发烧了。本来我妈还要骂她,这样一弄,心疼还来不及,这件事情就这么翻过去了。”
七岁夏天,全家去富士山度假,在河口湖畔野餐。母亲教她打水漂,姐姐也捡起一颗石子,还没练成,肚子就饿了。母亲看了眼姐姐,教育她事情要专心做了才能成功,“你看你姐姐四岁就说要学,现在都没学会。”姐姐拆开一罐汽水,哼了一声,说自己生气了。
“这张应该是我姐姐拍的。我扔完了石头,蹲在河边洗手,我妈问我,洗干净没有。我非常响亮地回答说没有。我妈无言以对,让我洗完了去我爸裤子口袋上擦一下。”
“……我要是你爸,我也会无言以对。”
九岁春天,姐姐升入立海大附中。紧跟在国小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和修学旅行之后的,是海原祭的照片。姐姐穿着戏剧社借来的礼服,饰演《灰姑娘》的女主角。之前掉在客房衣柜的合影,就夹在舞台照后面。
“啊,这个,”仁王突然笑出了声,“网球部国三的时候也演过。”
早川翻页的手僵住了:“……你演的什么,辛德瑞拉吗?”
“怎么可能。幸村写的剧本,女主角非赤也莫属。至于我,本人向来古道热肠,自然应该饰演神仙教母。”
“真田演王子,完全不像国中生。他在后面说前面的姑娘等一等,我在舞台边上看着,想说赤也见到你,跑都来不及。本来那个剧可以圆满收场,结果转换场景的时候,赤也把裙子弄破了。”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他应该没这么聪明。开演之前他临时变卦,躲在厕所里不出来。我们什么招都使了,我还专门买了章鱼烧和烤串,没用。当时青学的越前也在,他说了句‘你这样只是在逃避,借此掩饰不自信,如果我来演的话,不管主角还是别的角色都能手到擒来’。我们本来觉得,这种激将法肯定没用,结果赤也一下就把门打开冲出来了,还说现在就演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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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单纯的笨蛋。”
“是吧?那条裙子紧急补好,赤也是穿不上了。结果幸村就找到越前,说你不是什么角色都能手到擒来吗,那就稍微帮一下我们的忙吧。他推脱不过,自家学长又极力怂恿,所以只好上台,结果还要和真田借位亲吻。我问幸村,你是故意的吧,这人只是笑,不理我。”
他到底没有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无厘头的回忆,体贴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缝隙。
“好可惜啊。”早川轻声说,“我也想看切原君扮成灰姑娘。”
“不可惜,”仁王完全没把后辈的面子放在眼里,“明年他升上来,再看看能不能再骗他扮一次。要尝试多种角色,才能开拓自身的可能性。”
她低下头,忍着笑把照片翻过去。自从姐姐出了意外,这些相册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烫手山芋似的藏着,始终没有翻开过。日复一日,记忆沉淀、提纯,滤去琐碎的杂质,结晶出自以为重要的瞬间。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多少隔着饭桌的沉默对峙、违心修改的套话作文,以及未见预报的大雨,没有办法撤回的信息。
百身莫赎,一梦不还。甚至忘记了她和姐姐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多快乐的过去。整整两本相册,全都沉甸甸地收纳在这里。
她们翻过十岁的运动会和十一岁的圣诞节,最后几页,时间已经到了十二岁的冬天。择校志愿表发下来,早川斟酌许久,最终填了镰仓三中。元旦那天她们去神社初诣,姐姐把绘马挂到架子上,母亲在旁边抓拍。兴许是傻瓜相机的模式设置错误,人物和背景之间几乎没有虚实对比,她可以清晰地在洗好的相片上,看到姐姐写在绘马背面的文字。
“……希望明羽在新学校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开心一点点。”
看到这里,心底的小火终于将情绪煮开。百味杂陈的感受一路向上,顶开了喉咙口无力的盖子。
“你说你是神仙教母,”她看着仁王,仿佛真的会有神迹在黑暗中显灵,“那你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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