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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嘉雨在刑警队里待到了傍晚,黎旭文去外面的面馆里给戴嘉雨买了面。戴嘉雨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蒋千梦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说:“你们可以走了,医院那边来电话了,说手术结束了,只是戴勇刚现在还在昏迷,还没有醒。如果需要我可以开车送你们过去。”
戴嘉雨没接话,站起来就往门口走,黎旭文对着蒋千梦笑了一下,口气里略带着些阴阳怪气:“怎么了,我们俩杀人的嫌疑排除了?可以放我们走了?”
蒋千梦没笑,也没生气。她口气冷静地说:“法医那边刚刚通知我们,在戴勇刚床下面的土里发现的白骨属于一名女性儿童,死亡时年龄不超过五岁,死亡时间在二十年以上。二十年以前,你多大,戴嘉雨多大?”
黎旭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陪戴嘉雨回到了医院,戴勇刚已经被送回了单独的病房里。他脑袋上缠着纱布,脸上扣着氧气面罩,身上到处都是管子。病房的门口还守着两名便衣警察。戴嘉雨去找了主刀的医生,医生说情况还是很不稳定,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力量,现在只希望吉人自有天相,戴勇刚能醒来了。
戴勇刚没醒,他在第二天的夜里死了,这期间他一次都没有醒来。脑出血不是闹着玩的,开颅手术没能救他的命。戴嘉雨扑在他的身上失声痛哭。她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答应拆迁办的人把戴勇刚骗出来,他也不会出事。她气急败坏地跪在戴勇刚的面前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黎旭文赶紧心疼地抓住她的手。后来,他陪着戴嘉雨又去了驻云巷的老房子,天上下起蒙蒙细雨,戴嘉雨把带来的香点着,跪下来,双手合十,眼泪汩汩而下,两片嘴唇轻启,却没发出声音。黎旭文望着戴嘉雨的脸,他看清楚了戴嘉雨说的是什么。她一直在说“爸爸爸爸。”
第一章2。
戴嘉雨的记忆里没有妈,她问过戴勇刚妈的事,三四岁的时候他骗她说你妈在国外工作,到后来孩子大了骗不下去了,就干脆说你妈已经死了。戴嘉雨问他,是怎么死的?他说,病死的。长到十二岁,戴嘉雨已经不再问任何关于母亲的事了。那个时候她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母亲去向的风言风语,传的最凶的一个版本就是她嫌戴勇刚没钱,长得也不行,所以和一个有点小钱的小老板跑了。
戴嘉雨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跟人跑了,或者是如戴勇刚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与他们父女俩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在驻云巷居民们的眼里,戴勇刚和戴嘉雨一直以一对凄凉的相依为命的父女的形象在这里生活。但身在其中的戴嘉雨却没怎么觉得日子有多悲苦。戴勇刚在巷子口开了一家修理铺,什么都修,收音机,电熨斗,高压锅,门把手,就连巷子里哪家大婶的劣质高跟鞋鞋帮子掉了也会拿去铺子里让戴勇刚给钉上几下。不过最挣钱的还是修车,大修大整戴勇刚也做不来,补换个轮胎还是可以的。戴嘉雨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知道往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装一把破钉子或者把在垃圾堆收集到的玻璃渣子包进一块手绢里,走到驻云巷附近的路上时,她会趁人不注意,像播种似地撒一把钉子到路中间,或者把手绢里的玻璃渣子都抖在路中间。每次老戴做成一笔大买卖,他就会去熟食店里买个烧鸡,再给戴嘉雨买一罐可口可乐和一罐雪碧。鸡胸鸡翅都是戴嘉雨的,他自己笑嘻嘻地啃鸡头鸡脖子和鸡屁股。戴嘉雨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尿床,戴勇刚领着她去老中医那看过,抓了几副中药,喝了,没用,还是尿。戴嘉雨睡觉爱做梦,一做梦就高兴,一高兴就尿床。她睡在自己窄窄的单人床里,尿湿了就迷迷糊糊地爬上外屋戴勇刚的床,没过一会,一个好梦袭来,她去了梦里的海边,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一高兴,又尿了。戴勇刚叹了口气,又不忍心打扰孩子的好梦,只好把还没被尿湿的那一半床让出来给她继续睡,自己裹着个被单子睡到地上。第二天,戴嘉雨放学回来,就看见门口晒着戴勇刚洗好的床单和被子。阳光下,被子被晒得松松蓬蓬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戴嘉雨把脸贴在被子上,觉得阳光也晒到了自己的身上。
倒也不是没有人笑话过她。驻云巷里的寇小鹏和她吵架,男生嘴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戴嘉雨,于是只能放出终极武器,他脸上浮起一缕胜券在握的笑容,口气阴毒地对戴嘉雨说:“你妈是个婊子,她不要你,跟着野男人跑了,你是个婊子养的。”然后他自信地盯着戴嘉雨,等着看她哭着垮掉。可戴嘉雨却没哭,她笑了,她说:“你说错了,就算我妈是婊子,可我不是我妈养的,我是我爸养的。”说完她依旧笑盈盈地盯着寇小鹏看。寇小鹏慌不择路了,他说:“你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下,一股热气从头顶冒了出来,寇鹏捂着被打破的头,“哇”的哭声还没出口,戴嘉雨已经霸气地在他面前吐了一口口水,扔下手里的石头,转身走了。后来驻云巷里没人再敢惹戴嘉雨。
上初二的时候戴嘉雨早恋,小男朋友是三班的生活委员。生活委员的爹是附近烟厂的供销科主任,妈是医院的护士长,家庭条件不错,对戴嘉雨也挺大方。那段时间戴嘉雨把学校门口小卖店里的各种零食都尝了个遍。周末的时候生活委员还请戴嘉雨去看电影。演的是成龙的大片《霹雳火》,电影里的动作激烈火热,电影外面生活委员的心里也烧着火。他假装伸懒腰,把胳膊绕到戴嘉雨的身后,这是第一步。电影的情节惊心动魄,他趁着某个戴嘉雨为人物命运揪心的时刻,搂住了她,怀里的女孩没有反抗,很好,这是第二步。如果一切顺利,等到电影演到夜景,光线暗下来的时候,就可以进行第三步了。最好是能亲到嘴,如果不行,脸和脖子也是可以的。生活委员这样想着,偷偷地把已经嚼得没味的口香糖吐了出来。却迟迟等不来屏幕暗下去,反而越来越亮,一道光射出来,照亮了坐在他旁边的旁边的一个男人的脸。那人应该是电影开场以后才进来的,他们刚坐下的时候他记得自己身边空着的几个座位都没有人坐。那人没看电影,反而像是看大片一样地笑盈盈地望着他,生活委员仔细盯着那人的脸一看,顿时如遭雷击。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在学校里见过戴嘉雨的老爹,看面相就知道他不好惹。而此时此刻,戴勇刚虽然一脸慈祥的微笑,还是让十四岁的生活委员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电影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坐得笔挺,两只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像在听先进人物的报告会。电影结束,电影院里大灯亮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战战巍巍地扭头一看,戴勇刚已经消失了。戴嘉雨不明所以地问他接下来咱们去哪。对于在黑暗里的电影院里什么也没发生这件事,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不过没关系,离开电影院,还有溜冰场,还有游戏厅,这个城市虽不大,可到处都有阴暗的角落供他们堕落。可生活委员说时间不早了,他得回家了。戴嘉雨委屈地撅起小嘴,生活委员依旧无动于衷。那天之后,生活委员对她淡了不少。直到和她关系不错的三班的秦小燕跑过来告诉她说生活委员和五班的一个长着虎牙的女生好了,有人看见他俩在城东录像厅外面的小巷子里搂着亲嘴。那天下了雨,戴嘉雨像电影桥段里的那样故意不打伞,走在雨里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她经历了人生里的第一次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