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也蹲在床边,干瘦的手轻轻放在梨宝的额头上,又手抖地收回去,哎哟哎哟地大叫:“梨宝发高烧了,我去找点药给她,你们快去找院长去,把梨宝送到镇上的医院才能好!”
孩子墙一下四散开来,找药的找药,打水的打水,就是没有人敢踏足走廊尽头的院长办公室。那时的阿慧听阿嫲说梨宝发烧了没啥概念,以为和感冒一样是小病,但听见要送医院,阿慧就有点激动,上次也有个晚上发高烧送去医院的孩子,再没回来过,其他叔叔阿姨都说是被领养走了,只有阿嫲和她说那个孩子没撑过去,才躺在病床上没多久就死了。
小小的阿慧怔愣愣站在那里,她不知道领养是什么,只知道这似乎是好事,撑过去什么她也不清楚,不过死了一定是坏事,因为死了的人不能说话,梨宝不能死,她和梨宝还有很多话没说,她表现乖巧拿到的一个梨,还没给梨宝吃。
阿慧头一次不信阿嫲的话,去医院是被领养了才不是什么死了,所以梨宝要去医院。院长有一辆四轮车可以开去镇上的医院,梨宝现在这么难受,去医院被领养是不是就会开心了?能从床上下来,和她一边说话一边吃那个梨了?
找院长!尽管阿慧两双还没院长胳膊大的小腿在打颤,但她必须去,就算是要面对那个如连环画里的蟾蜍妖一样的院长。
“咚咚咚”走廊尽头的一扇大门被敲响,一个小小的身躯站在大门前,盯着那纹丝不动的门把手紧张得冒汗,她突然有种这扇大门随时会倒下来把自己像动画片里的美猴王孙悟空一样被压在五行山下动弹不得的感觉。
又是连续的敲门声,门把手终于转动一下,拉开条窄窄的门缝,院长那双浑浊的眼睛露出一直,瞟来瞟去,最终定格在阿慧身上。
难闻的苦涩味儿从门缝里飘出来,从院长打着嗝的嘴里吐到阿慧脸上,那恶心得难以言喻的气息从她记事起就漂浮在院长办公室里,经常也附着在院长身上。阿慧长大之后才晓得那是劣质酒精与尼古丁混合的酸臭味。
“院长叔叔,送、送梨宝去……医院,好不好?”阿慧结结巴巴地恳求道。
趴在门缝边的院长斜蔑几眼走廊另一头抱着神志不清梨宝的阿嫲和身边抓着阿嫲围裙的孩子,沉默片刻后,几个肮脏的字眼随着唾沫一起喷出来:“去到都死了,还浪费我油钱,你晓不晓得那些钱够老子喝多少的?!滚,莫烦老子!”
“砰”的一下,大门在阿慧面前重重地关上,摔门的巨大声响吓得阿慧往后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半夜,梨宝再也说不出话了,阿慧眼睛酸酸的,她一直窝在阿嫲怀里,眼见着说“领养”的叔叔阿姨把梨宝抬到后院山上去了,就着阿嫲咸咸的眼泪呆呆地一点点啃净比她手还大的雪梨,连核也嚼得烂烂的,又咳又呕地咽下去,果梗叼在抽搐的嘴角边,然后困得在哭累的阿嫲温暖的胸脯中睡过去。
阿嫲瘦削的身子,趴在阿嫲怀里被骨头硌得难受的触感,阿慧记了一辈子。阿嫲那天晚上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的话,阿慧也记了一辈子。
明天有领导来这儿视察,你要告诉他们,这个院长不给梨宝治病,把梨宝害死了。
翌日一早,果然有几个阿嫲口里说的大人物模样的人来了,全是穿着紧皱得扣子都快崩掉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抗长枪短炮的记者。
阿慧讨厌他们,第一眼看上去就讨厌,脸上油光锃亮,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感觉很脏,她是最爱干净的,阿嫲说靠近不干净的人会得病。
但是为了梨宝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安心快活地说话,阿慧忍了,她在“孤儿院儿童给政府领导送上感谢信”这一环节的拍摄里表现得特别乖,笑得甜腻腻的,比她半夜吃掉的那个梨还甜。
她的信里用四四方方的大字和拼音凑出阿嫲说过的的话,信纸和信封是印有圆圆的花朵图案的,可阿慧写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可爱。
那些花朵,像藏着梨宝的后山上的小野菊。
如果戴在梨宝头上,花就可爱了。
阿慧一直远远地看着那些大人物,直到他们走了,只留下记者在这儿取材,也没人拆开一封信看过。
好在,一个浅细眉毛的的记者拆开了她的信。这使得她心里有点儿小雀跃,阿嫲说记者拍的东西是会上报纸、上电视的,到时候就有很多人认识她的梨宝了,会和她一起在后山和梨宝玩捉迷藏。
可记者只是拍下一张照片,然后嘴角勾得和鱼钩一样走进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记者手里拿着几张票子,信封则被永远留在那满是恶臭的屋子里。
午饭阿慧没吃,因为她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眼睁睁看着花朵图案的信纸被丢进火盆里,浓烟熏得她眼睛酸痛得不行,呛在喉管里的烟尘颗粒比果核还让人难受,阿慧想走了,刚转身迈出没两步就被拎起领子摔在地上。
从后山摘来的没剃过倒刺的树枝条,伴着呼呼的破风声打在瘦小的阿慧身上。
凄凉的尖叫与哭喊并没有引起饭堂里大大小小的人们的注意,麻木地重复着筷子夹取又送进嘴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