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以后,信还在我手中颤抖。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嫉妒过高灵。如今她的命运竟连我还不如。于修女说只要我们想到还有人生活地比我们悲惨,我们就该感到幸福。可我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渐渐没那么不开心了。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记忆力差才让我不那么痛苦。也许纯粹是我生命力在逐渐旺盛。我只知道,自己跟当初刚来到育婴堂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到那时候,我也变成了正式的老师,不再是从前那个孤单的小姑娘,我爱上了潘老师的儿子。
我们是这样开始的。
每年打从小年夜开始,我们的学生就开始写春联拿到周口店庙会去卖。有一天,我和潘老师还有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写春联,满桌满地都铺着长长的红纸。
跟往常一样,开京骑自行车来接父亲回房间。当时龙骨山的地面都冻硬了,无法在野外作业,因此开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划图表,写报告,铸骨头发掘地的模型等等。那天开京来的特别早,潘老师还没准备走呢。因此开京提出要帮我们写春联。他站在我身旁桌边。多个人手帮忙,我很高兴。
可我很快留意到他的做法很不寻常。我写什么字,他也跟着写。我写“富”,他也写“富”,我也“裕”,他也写“裕”。我写“万事如意”,他也跟着写“万事如意”,一笔一划,都跟着我写,节奏也跟我保持一致。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倒好像是在表演舞蹈一样。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一起转折,一起画点,随着呼吸也逐渐一致起来,手中的笔也一起提起来。
几天之后,我和学生一起把春联送到集市上去。开京陪着我,走在我身边,一边轻声交谈。他手里拿着一本小书,桑纸上画着水墨画,封面上写着:美的四种境界。“想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吗?”他问。我点头。任谁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一定会以为我们说的是学校里教学的事情,其实,他是在倾吐爱情。
他翻动书页。“不论哪种形式的美,都有四种不同的境界。绘画,书法,文学,音乐,舞蹈皆然。第一种境界是技艺之美。”我们一起看着书中的一页,上面画着两簇一模一样的竹子。这是一幅很常见的画面,画的很逼真,细节栩栩如生,显示出竹子的韧性和生命力。他接着说,“技艺之美指的是能够重复用同样的笔画,同样的力度,同样的节奏和逼真画同样的画面。可这种美,只是美的平庸。
“第二种境界,”开京接着说,“是气势之美。”我们一起翻看另外一幅画面,画上有几茎竹子。“这一幅画已经超出了技艺之美,”他说。“它美得独特,画面却更加简单,画家并不强调竹茎,而是叶子。画面传达出的既有竹子的坚韧,又有一股寂然清气。若是画家道行不够,只能传达其中一种意义,而只好忽略另外一重意义。”
他继续翻动书页。这张画面上只有一茎竹子。“第三种境界叫作神韵,”他说。“清风无痕,竹影摇动,竹茎多半用虚笔,所谓意到笔不到。可是那虚的影子,倒仿佛比斑驳了光线的真枝叶来得生动。人若见到这么一幅画面,定会叹为观止。就是同一位画家,也无法重现这幅画的感觉,就是那种竹影摇动的感觉。”
“还会有什么竟会比神韵还要美呢?”我轻声说道,明知自己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这第四重境界,”开京接着说,“比神韵还要了不起,世间众生都不由自主地寻求这种美,但只有当你无心寻找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美只有在你不费心机,不存奢望,不知结果如何的时候,才会出现。它美的单纯,就像天真的孩童那样单纯。当艺术大师年老了,丧失了心智,重拾赤子之心的时候才会重新获得这种境界。”
他翻动书页。下一页上有个简单的椭圆形。“这幅画叫做‘管中窥竹’。若你从管子里向上向下看,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个椭圆而已。就只是身处其中,并没有解释出个来龙去脉。世间的一切都相互关联,这就是天道的神奇之处,描黑的椭圆跟一张白纸,人与竹茎,看画人与画家之间,莫不如是。”
开京说完,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这第四种境界就叫作‘道’。”说完,他把书放回衣袋,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近来,我常常在许多东西里面看到天道之美,”他说,“你有没有呢?”
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们说的“天道”其实意思是说两人不经意地相爱,就像两根竹子,随着风势,向对方倾斜依靠。于是我们靠在一起,亲吻,沉醉在两人的世界里。
《接骨师之女》第二部 道(1)
我跟开京初尝禁果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月光很亮。我们偷偷溜到一处无人走廊的尽头,躲在储藏间里,远远躲开众人的耳目。我没有感到羞耻或是罪过,只有狂野而新鲜的感觉,仿佛我是在天国遨游,在浪尖上飞翔。若这便是厄运,那就让它来吧。我是宝姨的女儿,宝姨就是个无法抑制自己渴望的女人,她就是这样才生了我。开京的背这么光滑,这么温暖,这么芬芳,厄运怎么可能如此美妙?我感到他的唇吻着我的脖颈,难道这也是厄运?他解开我上衣背后的扣子,衣服落在地上,我就此毁了,可我很高兴。随后我的衣服一件接一件滑落下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眼前越来越暗。我和他是两个影子,黑的,没有分量,相拥相交,柔若无骨却又激情狂野,心无旁骛——当我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有十好几个人正盯着我看。
开京哈哈大笑起来。“没事的,他们不是真人。”他敲了敲其中一个。这正是那间粉刷过的地狱场景,如今改成圣诞颂歌了。
“他们就好象观众没看到一场好戏,”我说,“这么不开心。”那里有圣母玛利亚,张着嘴巴惊叫,还有头上长着尖角的牧羊人,小耶稣的眼睛凸出来,好象青蛙。开京把我的外衣盖在玛利亚头上,裙子盖住约瑟,内衣盖住小耶稣。随后开京用自己的衣服盖住三位智者,又把牧羊人转了个身,让所有的塑像都面朝着墙壁。然后开京指引我躺在干草堆里,随后我们又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像那第四种境界那么如诗如画,像枝叶扶疏的树木映着天光。我们原本期望这会很美妙,可是干草弄得我们很痒,地上还有尿臭。一只老鼠从窝里爬出来,惊得开京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把小耶稣从摇篮里撞了出来。那青蛙眼的怪物就倒在我们身边,仿佛是我们生的私孩子。然后开京站起来,划了根火柴找老鼠。我看到开京的私处,那话儿已经低下了头。我还发现他大腿上有虱子。过了一会,他又指着我屁股上说有三个虱子。我跳将起来,手舞足蹈想把虱子弄掉,开京让我转过身,帮我找虱子,我强忍着才没有放声大笑或是尖叫起来,找到以后他用火柴棍把虱子烧死了。我从圣母玛利亚头上把自己的外衣取下来,见圣母面露喜色,似乎很高兴看到我虽欲望未得满足,仍是一脸羞惭。
我们两人匆忙穿上衣服,都窘得说不出话来,送我回房间的路上,他也没有开口。到了门口,他才说:“对不起,我应该控制自己。”我心里一阵刺痛,不想听他道歉,说后悔。可他又说:“我该等到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这时,我激动地停住呼吸,不禁哭出声来。他抱住我,对我说要与我永生永世做爱人,我也跟他一样,发誓永生永世相爱,两人只顾谈情说爱,冷不防传来住在我隔壁于修女的声音:“嘘!”我们俩都不做声了,还听见她在嘟囔:“一点也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