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五年的挂职岁月,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寂寞中度过。刚来的时候踌躇满志,政治理想像散花的飞天,漫天飞舞的花瓣落英在看似宽广的仕途上,掩盖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阴谋。为了实现抱负,我给自己立下了两条规矩,一是不被金钱奴役,二是不给女人机会。而这两者都是寂寞生出的病。在许多外人看来,官员们整天迎进送出,莺歌燕舞,打牌泡脚,生活充实得不得了。
其实,这些都是假象。官员的寂寞不在表象,它长在心里。欲望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如沙漠中探险的过程,心里感知绿洲的大致方向,满眼却是漫漫黄沙。当你一个人在孤独空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漠里,为那海市蜃楼般缥缈的理想跋涉时,寂寞像幽灵一样袭来,你只能靠幻想打发时光。这个时候你会想:“哎呀,要是身边有个美女多爽啊。”一路恋爱过去,尽管离绿洲的现实距离还是那么远,但你的心理距离却大大地缩短了。光有美女还不行啊,如果没有充足的水和丰富的食物,怎么恋爱?饥渴的状态之下,谁还有心情浪漫?
当然,我这里所指的物质,实质上是指对金钱的欲望。就拿我们这些官员来说,当普通科员的时候,心里老是想,哎呀,要是哪一天给我解决个副科级待遇我就心满意足了。熬呗,终于熬到了副科级,最多兴奋三天,你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心想,哎呀,要是能解决个正科级这辈子就算没白活。好不容易熬到正科级,至多兴奋两天,你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眼光瞄准了副县级。在官场里混的过程,就是一个欲望不断放大兴奋期不断缩短的过程,欲望离实现距离最远的那一段路程,便是寂寞最嚣张的过程,一旦把握不住,就会生出对金钱和美色的欲念。
我对很多朋友说过,人的欲望真的奇怪,我当上副市长以后兴奋了一天,一天过后生活很快就归于平静,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反应不过来:我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了。不深想,我还感觉不到提拔前与提拔后有什么区别。其实,我的心理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欲望在不知不觉地放大:副市长难得应付选举,进了常委就好了。如果有朝一日我进了常委,我的“野心”便会指向市长了。很显然,从常委到市长这个过程,是一个虚无缥缈又极其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相当的寂寞又无奈。寂寞也疯狂,如果把握得不好,金钱和美色便会乘虚而入,最终将你拖到万劫不复的寂寞之中。
官场中凡有政治抱负的人,对付寂寞、控制欲望各有各的办法。老柳的办法是“累杀”,即拼命地运动,每天晚上坚持打羽毛球、乒乓球,自己把自己整出一身臭汗,冲个澡,看一下江南新闻重播,然后呼呼大睡。老萧是“聊杀”,他和老柳完全相反,好静,不爱运动,每天晚饭后打开电视就看,节目不好看就喊我的司机过去陪他聊天。我的司机在中南海中央警卫团待过几年,为大首长服过务,特灵泛,他们聊什么我从不过问,有时候我想找老萧批点钱搞活动,还得靠我的司机去敲敲边鼓。
我对付寂寞的办法更传统,“书网双杀”。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晚上都蜗居在办公室,激扬文字,著书发帖。11点钟回房,看电视,实在累了,睡觉。刚开始的时候书看得杂,帖也发得烂,治疗寂寞的效果并不好。在我第一次受打击不再分管教育之后,我的人生观悄然发生了改变。苦闷中疗伤的唯一办法便是文学。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不能够虚度光阴,百年之后总得为后人留下点什么。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从网上了解到世界汉字学会的会长居然是韩国人,居然还有韩国学者提出要将汉字申报为韩国的世界文化遗产,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一顿愤青之后,冷静下来躺在床上细想,怎么能怪人家韩国人呢,你说汉字是你中国的指纹也好胎记也罢,有几个中国人能真正读懂汉字?在汉字研究领域,中国内地的确已远远落后于美国、韩国、日本。中国人研究中国汉字有争议的时候,还要请哈佛的洋汉学家出来发话,人家瑞典女作家写一本《汉字的故事》,轻轻松松就从汉字的故乡捞走了无数雪花银子,多少会让人想起清朝“庚子赔款”时的那种屈辱。于是,我突然萌生了一种研究汉字的冲动。可是中国的汉字文化博大精深,可以说,一个汉字就是一部历史,一部哲学,涉及的领域如此宽泛,我该从哪里下手呢?
苦苦思索了两个月,没有找到答案。偶然中读到韩少功先生的《人在江湖》一文,他在文中提到,仔细观察人们走路和站立的姿势,你会发现,要么是双手紧握反背腰后,要么是双手叠加捂住脐部,或者是左手搭右肘、右手搭左肘紧抱胸前。特别是许多乡下老农,最喜欢负手而行,甚至双手在身后扭结着高抬,高到可以互相摸肘的程度。这是一种什么姿态?韩少功经过研究以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他们被捆绑惯了的缘故。这让我想起了奴隶的“奴”字,太形象了,活生生一个被反缚双手的“女奴”。我大呼叫好,原来文字也可以这样诠释啊。可是,许慎在他的《说文解字》中解释道:奴,古之罪人也。这种解释并不完全,他没有揭示“奴”字的真正来源。
于是我突发奇想,能不能写一部关于汉字的书,从形式到内容颠覆《说文解字》,即以随笔的形式用汉字解汉字,每篇随笔都包含与这个汉字相关的所有词条,要让人们阅读这篇汉字随笔以后,不仅能够纠正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对汉字的误解,而且无需再查字典,就能够对所有与该字相关的词条都有所了解,打破《说文解字》错误多、枯燥、难懂、不易传承的缺点,以全新的汉字工具书形式传承中华汉字文化。
后来,在查阅大量历史资料的过程中,我对历史又有了新的感悟。从古至今,学者们一直将历史分为两类,一类是正史,即官方记录的历史,“史”字头上加一横即为官吏的“吏”,便是这个道理;一类是野史,即民间传说的历史。我认为这种分类的方法是不够全面的,正史受意识形态的控制,往往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而多有粉饰,甚至篡改;野史受老百姓个人喜恶的影响,对历史人物刻意夸大或贬低,导致历史失真。我认为最科学的分类应该增加一类:原生态史。只有抛开意识形态和个人情绪,站在人性的角度,原汁原味原生态记录的历史,才是最真实的历史。于是,我开始尝试每写一个汉字,都挑选一个最能够代表这个汉字的历史人物,用原生态的方式还原历史。
历经一年的摸索,终于完成了《颠覆说文解字》第一部的创作。书稿杀青以后,第一个读者是美国华文报纸《美中晚报》的主席吉米先生。他将此书称之为“奇书”,不惜版面为我开了一年的专栏。我以为此书从此会有一个很阳光的命运,满怀信心地投往出版社,编辑审了两个月,答复:“书是好书,但市场风险太大,经再三考虑,决定不予出版。”我满怀希望的书突然落得如此命运,一下子让我失去了寄托。仕途不顺,事业无望,把我逼进了万念俱灰的沙漠,寂寞钻了空子,为精神出轨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那段时间我不再待在办公室了,隔三差五便邀小城里的一帮文友到茶楼去喝茶。话题除了文学就是风花雪月。许多文友问我:“江南那么多领导都有红颜知己,你为什么不找一个?”我不好回答。江南电视台副台长看我入木三分,他说:“宁市长不是没那个欲望,而是要求太高,既要有李清照的才华,还要有貂蝉的美貌;恨不得人家主动脱衣净身上床,还不能贪财要官粑锅(粑锅,云梦方言,粘在身上甩不掉之意),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
还别说,这样的女孩还真的出现了。
第一次偶然相遇,是在长安河边第一时间KTV茶吧“时来运转”的包厢里。那天江南电视台副台长邀我喝茶,包厢里只有他们俩人。那女孩刚从广州回来,探望生病的奶奶。她一起身就能看出她是舞蹈专业出身,修长的身材,曼妙的姿态,配上姣好的面容,散发出让人心动的诱惑。其实,我是一个相当理智的“钢人”,在向阳学校混日子的时候,有一位高中时的女同学特喜欢我,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将我约到她的宿舍,她穿了件低胸的汗衫,瞟一眼就能完整地看见一对颤动的妙桃。她哭着哀求我留下来陪她,我明白这“陪”的含义,想得更多的是这“陪”的后果,理智和性欲博弈的结果,理智占了上风,我死死地挣脱她拥抱着我的双手,冲进了电闪雷鸣的雨夜……可是,这一次我却没有那么坚强,不知为什么,隐隐约约的就有了一种精神将要出轨的冲动。
好在她第二天就回了广州。我本以为我会很快就忘记了她,事实上越想忘记她就越忘不了她。在单位上受打压,在事业上没进展,回到家里老婆总是絮叨个不停。她老是把我和人家的老公做比较,整天念叨“人家的老公还只当了个乡镇党委书记,都将下岗的老婆调进了财政局,你还是一个么哩卵副市长,自己老婆下岗了临时工都给我找不到一份”。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我不愿意去求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没上班我又没嫌弃你,日子虽然过得不小康,饭总还是有的呷唦,又没饿到你。再说了没得工作又不是我的错,只怪你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唦。”她总是横蛮不讲理:“女人找老公不就是找个靠山啊?早晓得是这样,找你这样的老公戳卵!”接下来就是暴风骤雨似的争吵,吵完了连个散心的去处都没有。这个时候,心里就会蹦出一个影子。
2007年4月30日,那个影子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江南电视台副台长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不知道是娜娜从广州回来了。当我出现在老漆山庄山坡上那个被竹林包围的木楼上时,娜娜奔上来给了我一个甜蜜尴尬的拥抱。虽然我心底里知道这只不过是80后女孩表达友谊的一种非主流方式,但还是让我浮起了许多联想。我从和她的交谈中得知,她有一个很不幸的家庭,父母离异,父亲身体残疾,靠低保度日,母亲没有工作,跑跑保险谋生。姊妹三人,她是老大。湖南艺校毕业以后先在电视台跳舞,后作为特殊人才选调广州海关文工团。妹妹在华南理工大学读书,靠她供给;弟弟辍学在家,游手好闲。她一个人的工资,等于要养活一大家人,真不容易。她经常跟我说,她非得找个有钱人,才能改变她们一大家人的命运,至于爱情,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连命都活不了,何谈爱情?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她势利,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她的可爱之处。她太率真了,率真得有些让人接受不了。